可何御还是站住了,看着洛九音的眼睛,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认错了人?”
他只是几个月前才从这个身躯上醒来。
那份柔软温和的微笑不是给他的,他心中所有的熟悉都来自铜面的残留。
无论他对洛九音是什么感觉,他都不会盗取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我不会认错你的灵魂。”洛九音说道。
何御没有说话。
他不认为自己的性格和铜面相似。尤其是在小罔山鬼域中,体会过“铜面”的状态之后。
洛九音像是想上前靠近,但他最终只是轻轻动了一下脚。
生灵于世,若有执怨,生不得偿,死后入藏,念念续续,化为鬼怪。不解执怨,不得解脱。
这就是为什么世上会有人去做除怨解灵的工作,除去怨煞,解脱生灵。也是除灵师的本意。
怨煞可以消解,鬼怪可以解脱。
但假使鬼怪被除去了,那执念一直未能完成、怨煞一直未能解脱,就成了孽煞。
不得化解的孽煞日渐积聚,就成了罔山。
鬼怪的本能是完成自己的执念、报偿自己的怨煞,罔山的本能,是倾尽所积孽煞,报向世间。
怨煞也好,孽煞也罢,它们本质都是没有灵的气。气是不会行动的,只有灵的操控,才能使得气去运行。就像鬼怪运使怨煞,罔山也需要一个灵。
于是,洛九音诞生了。
他需要经历一次生、一次死,在经过完整的生死之后,取得罔山之主的命,替罔山与曾经所有不得解脱的灵,倾尽一切孽煞。
他不会因任何人停下步履,因为这世界的生灵久经轮回,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上冤孽,当他们靠近罔山的灵时,就要被引动孽煞了。
但是刚诞生的洛九音,遇到了刚穿越的何御。
何御是世外之人,他没有沾染过这个世间的冤孽,干净如第一次降世的孩童。
懵懵懂懂的何御拦下了洛九音,也拦下了这个世界的灾劫。
何御带着洛九音离开了罔山。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看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如看自己的家人。
他教洛九音说话、教洛九音走步,洛九音模仿得很快,他懂得越来越多,渐渐像一个正常人了,就是不爱说话,常常发呆。
两个人在罔山外度过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何御在春天的阳光里带他看花,在夏天的夜晚里仰头看星星,这些都是罔山中没有的东西。
“秋天的时候,它们就能结果子了。红色的,一小粒一小粒聚在一起,清甜清甜的。”
“冬天的时候会下雪,和那个山里天上落不尽的灰很像,但雪是白色的,很冰,落在手上就化了。”
“雪大的时候,整个地面都是白色的。到时候,我带你堆雪人呀。”
“冬天过后,又是一个春天。”
何御总是这么絮叨着,无论洛九音有没有回应。
洛九音大部分时候是没有回应的。他会跟在何御身后,但那只是习惯;他也会做表情,但那只是模仿。他的眼睛一直干净如初见的时候,黑白分明中没有期待。
何御都看到了,但他还是不停地说着,他偶尔也会念叨想吃糖醋小排,对洛九音说那酸甜的酱汁滋味。
洛九音刚诞生的时候,是尝不到味道的,他的五感都异于常人,能够分辨色彩、声音、味道、触感的区别,却没有诞生对它们的感受,因以也没有对它们的喜恶。比起活生生的人,他更像一台精准的检测仪器。
没有喜恶,就不会对世间诞生贪恋、不会诞生不舍、不会诞生怜悯,他将成为罔山孽煞,对世间最好的审判者。
但是有一个人,教会了他爱。
如盲人得见光明,如聋者得闻音乐。
从此以后,世间一切,皆有了意义。
在初秋的时候,野果还酸涩着,还没有来得及成熟到何御口中的清甜滋味,他们还没来得及度过一个冬天,还没来得及见过冬天的雪,没来得及认识一个完整的四季,何御的魂魄碎掉了。
洛九音想说何御的灵魂是他亲手拼起来的,他想说并不是从几个月前的幸福小区开始的,想说早在二十七年前他们就认识了。
“我不会认错。”他喃喃说道。
他说了一个很大的谎,可他什么都不能解释。
一个人该怎么相信另一个从始至终都在欺骗自己却又什么解释都没有的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
“好吧。”他听见何御轻轻说道,“明天我们回家。”
洛九音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为什么?”
“小罔山里的道路分了四条,人、鬼、怪、神。我走得是鬼道。”何御慢慢说道。
矿工们的怨魂、乌连岱,还有他,会被分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是已死之人。
他曾以为他穿了个活人,现在才发现自己似乎是个鬼身。
“你给我做的糖醋排骨,是祭品对吧?”
那在别的地方怎么也尝不到的滋味,是上供者的心意。
洛九音说过很多谎,但他做的糖醋排骨的味道,是再真实不过的心意。
“除了不能说的那些,总有能解释的。我想回去再听。所以,回家吧。”
潭安市,罔山阴影散去的天空下。
有人与鬼结了同命契,有鬼决定放过所有的谎言。
为什么要执着?
为什么会相信?
曾经乌山相逢,又许雪共满头。
一点胭脂入酒,痴痴何肯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