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在被格兰杰家族接回隐秘界前,欧也妮·格兰杰并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也不知道母亲的姓氏。
就连母亲的名字,听上去也很像是谬传。
毕竟,罗杰,听上去实在很不像是女性的姓名。
按理来说,这位女性的全名或许是罗杰·格兰杰。
但这对欧也妮的母亲来说并不重要。
沉默寡言,没有交际的人,在乡下几乎没有能够使用姓名的地方。
这与她的性别和年龄无关。
欧也妮是从别人那里听到母亲的名字的。更多关于母亲的事情,她都是从别人的三言两语中听说的。
哪怕她本人与母亲亲密地生活在一起。
同住者的观察是几乎失效的。罗杰从不展露内心。
哪怕在不需要用到内心的事务上,这个安静的女人也活得像是一道谜语。
只有外人将“被抛弃的女人”这个戳记标在她的身上时,她的异常之处,似乎才能被解读。
众所周知,在被抛弃的女人身上,无论发生怎样的异常,都能算是一种正常。
罗杰几乎不说话,不哭,也不笑。
欧也妮听到她发出声音的次数屈指可数。
幼年的欧也妮,活在一个沉默失语的世界中。
完全得益于宿慧,以及自救的本能,欧也妮才觉察到异世界里依旧有语言这一概念存在,并在积极的出逃和社交中,从其他农民那里慢慢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说话方式。
之后两人生活的屋子里,才逐渐有了人语的声响。
除此之外,罗杰是一名合格的农妇。
外人很难想象,这样纤瘦单薄的身躯,也能独自挥舞起锄头。她耕种着一亩多田,又养了半园的菜。从播种到磨谷,从不求助外人。
欧也妮过去不通农务,可她能意识到,罗杰其实很擅长种地。无论邻居带过来的是被风折断的树苗,还是有病害的苗株,罗杰总有办法沉默地处理。
这个特长,让母女两人生活的屋子,不至于像孤岛一样彻底地自绝于这座村庄。欧也妮获得了对外发展联系的窗口和资本。
欧也妮也能察觉,罗杰擅长农务,但她对此没有任何的热爱,不会对作物付出一丁点超额的热情。
只要园子里的菜暂时足够满足母女两人所需,罗杰就不会对卷心菜上爬来爬去的胖虫子多看哪怕一眼。
罗杰养育女儿的方式,与栽培作物,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除了种地和做饭外,罗杰的生活里就没有任何更多的东西了。
她没有积蓄,没有兴致,没有喜好。
劳作以外的时间里,她就枯坐在窗户前,对着空寥寥的天空发呆。
如果欧也妮故意去将窗户关上,罗杰也没有半分异议,在黑黑的屋子中,一直坐到该煮晚饭的时候才起身。
村民们议论说,罗杰曾是个敏感多情的女人,在过去那场错付的爱情中燃烧殆尽,从城市逃来此地后,双手握着的只剩下女儿欧也妮和空洞无物的灵魂。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既符合罗杰那文弱安静的外在形象,也符合人们对单身女性的想象。
欧也妮对此始终半信半疑。
她曾趴在母亲的膝盖上,久久地观察对方的眼睛。
对方凝望天空的眼神里,看不出来半分悲伤,只有彻底的,平静。
欧也妮感激罗杰养活了自己,然而,很难对她产生诸如依赖或眷恋的感情。
拥有宿慧的灵魂,也会受到孱弱的躯壳影响。
幼年的欧也妮,模糊地理解着这个世界,也遗忘了许多的事情。
千篇一律、枯燥沉默,甚至称得上是苦难的童年片段,很多都被她遗忘了。
欧也妮能记下的鲜艳色彩,大多是位于那座母女共同生活的黑暗小屋之外的风景。
她不大记得自己童年时卧室的构造了,但还记得邻居家篱笆的式样,记得市集上簇动的笑脸,也记得流浪者们的篝火晚会。
邻居家的姐姐比她大十五六岁,会用坚硬的草茎扎小风车,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
然后……在欧也妮一岁多时,绑架了她。
欧也妮突然记起来这件事情。
欧也妮刚能够走路时,就频繁地外出串门,找所有愿意陪她的人聊天,试图学会一门陌生的语言。
那个下午她照样去看邻居家的姐姐做针线活。
姐姐莫名很兴奋激动,抓着欧也妮说了很多话,欧也妮还不大能听懂,只模糊地猜测,对方或许恋爱了,或是要出嫁了。
现在想来,那个词,其实大概是“私奔”。
是临时起意的诱骗?还是习俗上的“陪嫁”?又或者出于对前途的恐惧?最开始可能是玩笑,后来就添上了恶意。
欧也妮当时没能听懂,后来就更难复盘,那混乱情势下邻居姐姐的动机、行为和复杂对白。
刚能走路的幼儿无法表达意愿,也无法违抗他人的摆布。
欧也妮被塞进了对方的行囊,闷得呼吸困难,手脚用不上力气。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去了哪里,只感到颠簸摇晃,能听到马蹄。
那是段漫长、闷热、恐惧又黑暗的历程。她怀疑自己会死在路上,最后被做事欠考虑的年轻人抛尸。
但欧也妮在异世界的旅程没有完结在那个缺氧的行囊中。
邻居家的姐姐手忙脚乱地将她从包裹中放了出来。欧也妮重重喘息几口,差点吐在对方的马车中。
马儿惊惶地嘶鸣着,被勒停了脚步。头破血流的车夫抱头伏倒在车辕上。
邻居家的姐姐将欧也妮一把推到了车下,然后催着车夫快点赶路。
车夫颤巍巍地一甩马鞭,那驾马车就转动着车轮离欧也妮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