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一片死寂,所有的僧人不约而同看向殿内,明镜所在方位。
一个年轻僧人声音飘忽:“长老,方才那位施主......说的是真的吗?”
长老闭了闭眼,雨水渗进眼睛里,洇得生疼:“贫僧亦不知,且等着最终结果吧。”
“希望住持是被冤枉的。”
“是啊,住持宽德仁厚,一花一草木都看作生灵,怎么可能是那位施主口中的犯案之人。”
僧人们争先恐后地说着,神态激昂,也不知是坚信如此,还是纯粹在安慰自己。
长老沉默不语,心脏却一沉再沉。
往日一切异样都有了解释。
住持为何每个月下山一趟,为何会重新修筑佛像,为何拥有可以飞檐走壁的身手......
仅一瞬之间,长老仿佛苍老了数十岁:“都回去吧,安心睡一觉,明日一早还有早课。”
僧人们不敢不应,很快作鸟兽散。
苏源回到寮房,已将近子时。
站在檐下收了伞,他一个转身,冷不丁发现门口蹲着一团黑影,吓一跳的同时厉喝道:“什么人?”
黑影动了下:“公子,是奴才。”
苏源上前一步,半晌无言:“大半夜不在屋里睡觉,蹲在我屋门口作甚?”
陈正嘿嘿一笑,一如既往的憨实:“公子出门许久,奴才心中不安又不好去找,只能在门口等着。”
苏源无奈叹口气,推开门:“进来吧。”
陈正跟在自家公子身后,乐颠颠进了门:“公子,奴才给您倒热茶。”
说完没等苏源回应,就拎着茶壶大步跑了出去。
苏源摇摇头,趁这空当褪下被雨淋湿的衣袍、长靴,换上整洁干燥的衣裳,盘腿坐在炕上,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张字条。
字条展开,入目是清丽飘逸的簪花小楷,格外赏心悦目。
这是昨夜来吉祥寺时,宋和璧差人送来的。
字条内容简明扼要,大概就是早在前段时日,宋备就已察觉吴立身几人所做之事,经过长久不懈的调查,也查出些东西。
宋备打算在集齐证据后将此事上达天听,却意外遇到苏源遇刺,也因此对苏源被帝王厌弃,外放松江府的目的有了几分猜测。
接下来就是父女二人协力调查,发现明镜和吉祥寺的可疑之处。
字条中,宋和璧明确表示了合作意向。
苏源的人负责找出赃银,她的人负责拦截账册。
二人分工合作,打得对方一个出其不意,收获颇丰。
可以说,今日的任务有一半要归功于宋和璧。
在感激的同时,苏源心中的惊叹与倾慕愈发深刻。
在本朝,不论是士族还是平民,皆要求家中女子温驯可亲,循规蹈矩。
她们的一生像是拓印出来的,几乎别无二致。
及笄之前学习琴棋书画,针线活插花手艺一概不漏,力求打造成远近闻名的才女。
及笄后大多会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大半辈子都在后院里,为夫君生儿育女,管教妾室。
如此一生就过去了。
苏源最初生于靖朝,在经历过二十多年的现代生活后,对这一切不敢茍同。
然他目前人微言轻,无法撼动靖朝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的想法。
当初在松江书院,他看到宋和璧被婚嫁之事所累,还有郭连云等人心怀不轨,是既烦闷又无奈。
幸好,宋和璧从漩涡中挣脱出来,依旧明媚张扬,恣意如风。
不论是那日以长剑格挡箭矢,还是今日捉拿明镜,都深深戳中苏源心里某个点。
思绪流转,苏源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公子,茶来了。”
陈正一声呼唤,苏源回神,快速收起字条,接过对方递来的热茶。
浅酌一口,暖流顺着喉管下滑,胸口都是暖洋洋的。
陈正观察公子的神色,试探问询:“公子,一切都结束了?”
苏源捧着茶杯:“快了。”
陈正当即面露喜色。
这段时日,公子的忙碌、紧迫与疲惫他都看在眼里,奈何他只是个下人,只能干着急。
现在好了,事情将要尘埃落定,公子也能缓一缓。
苏源睨他一眼,并未言语。
真要论起来,陈正比苏源还小几岁,看在他平日兢兢业业的份上,容他高兴一小会。
喝完茶,苏源下逐客令:“已经都下半夜了,赶紧回去补个觉,明日一早还要回城。”
陈正点头如捣蒜,脚底抹油回屋去了。
苏源则挑了下灯芯,就着油灯散发的昏暗光亮,将今夜所发生之事详尽记录在案。
这些都是要上交给弘明帝论功行赏的,不论是暗部还是宋备父女,该谁的功劳就是谁的。
苏源可不是那等为了自身利益,私吞他人功劳的恶人。
写完一拉被褥,闭眼入睡。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转为绵绵细雨。
苏源晨起,洗漱后赶往正殿。
没走几步,恰好与宋和璧狭路相逢。
苏源脚下微顿,唤了声“宋姑娘”。
宋和璧依旧是便于行动的劲装,眼眸弯弯:“苏大人这是准备回去了?”
苏源抿唇:“嗯对,宋姑娘又有何打算?”
“我也正有此意。”
“既然如此......”苏源喉咙吞咽了下,鼓起勇气,“不若宋姑娘和我们一同回去,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宋和璧蜜糖棕的眼瞳浮现亮光:“好。”
作为一名男士,苏源自然有义务等宋和璧收拾妥当,再一同前往正殿。
两人并肩而行,身后坠着各自的仆从,一路走来引得诸多香客侧目。
这里的香客是指在寮房夜宿的那批人。
因昨夜缘故,今日吉祥寺不接待外客。
暗部已经整顿完毕,两方汇合,便带着俘虏和赃银下了山。
遥遥望见城门,苏源撩起车帘:“宋姑娘先请。”
和苏源接触这么多次,宋和璧几乎秒懂他话中含义,好气又好笑,同时心中亦升起一股暖流。
这年头,流言蜚语足以逼死人,苏源这般也是好意,她该领情才是。
思及此,宋和璧一抱拳:“那好,苏大人就此别过。”
苏源同样拱手,视线撞进对方灿若明珠的眼中,像是被什么烫了下,忙不叠移开眼。
宋和璧将对方的细微举动尽收眼底,笑意加深,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苏源在原地停顿片刻,等彻底调整好状态,往身后看了眼:“出发!”
一行人被拦在城门口,苏源表明身份,守城卫兵自不敢多加阻拦,连忙放行。
马车从灰黑色城门下平缓驶过,后头还坠着一辆外观质朴的平顶马车。
守城卫兵奇道:“到底是通判大人,怎的还用这种灰扑扑的马车?”
“这就说明通判大人为官清廉,并非贪墨百姓钱财的贪官,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守你的城门去!”
被上司训斥一顿,守城卫兵不敢吱声,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心思却飘远了。
话说这两天好几位大人出城去,也不知都在干啥。
车辙轱辘,停在府衙门口。
先苏源一步押解吴立身等人回城的暗部相继现身:“大人。”
如此阵势,引来诸多人的关注。
路过百姓好奇,却又摄于暗部身上的沉沉杀气,不敢直视直往前跑。
苏源一整长袍,阔步走向府衙大门。
守门的衙役壮着胆子拦下苏源:“大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苏源面目冷沉:“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参与盐税案的罪官,尔等速速让开!”
衙役被苏源的气势唬住,咽了口唾沫:“大人您......”
然而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暗·闲杂人等·部扣到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源领着人堂而皇之地进入府衙。
苏源这般出场,第一个发现的人恰好是魏同知。
知府大人出城转移银钱和账册,只带了王何,把他丢在府衙处理枯燥的公务,此时魏同知那叫一个怨气森森。
见苏源一路横冲直撞,当即呵斥道:“苏源你这是想干什么,府衙重地,你是昏了头了不成?!”
苏源长身玉立,一扬手:“来人,将魏聪捉拿归案。”
魏聪魏同知以为自己听错了,嗤笑道:“本官看你真昏了头,当自己是钦差不成,还捉拿归案......唔唔!”
暗部上前,一只手就把养尊处优的魏聪按趴下,拿臭袜子堵上他的嘴。
深绿色的官服在挣扎间难免沾上灰尘,魏聪就像一只绿灰相间的肥老鼠,在暗部手底下死命踢蹬,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苏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淡漠,掀不起一丝波澜。
魏聪扬起粗短的脖子,一双小眼几乎瞪得脱眶,眼里充斥着不解与恼火。
他默默想着,苏源一个从五品通判,怎么好端端长出一对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府衙里对他动手。
如此也就罢了,还带来一群衣着奇怪的男子。
等知府大人回来,定要让苏源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一会功夫,府衙内的大小官员皆听到动静赶来。
目前官职最大的夏同知看到凶神恶煞的黑衣男子,登时两股战战,强撑着质问:“苏、苏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张易之也被吓得不轻,都结巴了:“大大大大人,您冷静点,赶快放了魏大人,他好歹也算是您的上峰啊!”
面对诸多同僚,苏源总算露出一个笑,不紧不慢取出龙纹玉佩,高高举起。
“本官奉陛下之命特来调查松江府盐税案,此人乃贪污盐税,与盐商勾结贩卖私盐的罪官之一,谁敢阻拦,同罪论处!”
掷地有声时,云开日出,一缕日光照在玉佩上,龙纹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