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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考生作答时,百官皆不得滞留考场,此时已尽数退出。

偌大的奉天殿内,除了监试官、巡绰官等考场官员,只有端坐上首的九五之尊才可堂而皇之地注视某一人。

苏源定下心神,似无所觉地整理策题和答卷纸,按习惯一一放好。

与前五场不同,殿试只考策问,且只有一道大题。

忽略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苏源凝神阅题。

策题仅四个字,“君臣之道”。

此为弘明帝亲自命题,可谓简单直白。

在苏源看来,为人臣子者能否恪守本分,确实是弘明帝最为看重的。

君不见,弘明帝登基二十余年,作为革新派领头人,新政的倡导者,他从未停止过与守旧派那群老人的斗争。

奈何守旧派势力盘根错节,有他们的桎梏,新政之道路可谓千难万险。

革新派步履维艰,好容易取得一些成就,却又被当年那场天灾打回原形。

顺来集市暂且不提,民众的声音逼得弘明帝下罪己诏,革新派再次束手束脚。

直到后来天铃在全国范围推广,百姓有了良种,对陛下感恩戴德,形式才逐渐好转。

只是这段时日里,守旧派趁机疯狂扩张,几乎将革新派挤兑得毫无立足之地。

苏源想,那时的弘明帝定是愤懑且无力的。

身为天子,却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展政治才能,甚至很多时候还要向世族低头,称得上奇耻大辱。

而世族能如此嚣张,离不开那位头脑不太好的先帝的纵容。

见过坑爹的,没见过坑儿子的。

苏源心下唏嘘,将飘远的思绪拉回到策题上。

也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因素,弘明帝才迫切地想要往朝堂引入新鲜血液,选纳谨遵“为臣之道”的臣子,为己所用。

整理好思路,苏源取来草卷,执笔起草。

“臣对:臣闻君臣上下,以礼为本。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事上之道莫若忠,待下之道莫若恕......臣谨对。”

虽说苏源自觉到了瓶颈期,才识停滞不前,无法再进一步,但对于此类策问,称得上得心应手。

不消多时,一篇策文一气浑成。

苏源缓缓放下毛笔,细微的响动引起高居上位的弘明帝的注意。

批奏折的御笔一顿,不着痕迹擡眼,直指场下第一位。

见苏源已停笔,弘明帝心里头跟猫挠似的,恨不得现在就丢下这堆通篇废话无病呻吟的奏折,下去瞧上一眼。

苏源他……应该能理解朕出此策题的用意吧?

他能在关键时刻解他燃眉之急,肯定能理解。

弘明帝自问自答,兀自脑补。

转念又想到会试时苏源的文章,字字珠玑,清音幽韵,直接甩开会试第二的那崔家小子一大截。

当时主考官将答题卷呈上时,弘明帝就是这般认为,心中无比骄傲。

这可是进献良种的大功臣,朕欣赏且关注多年的年轻人,朕未来之肱骨,又怎会是平庸之人?

弘明帝擡手捋须,终是没按捺住,丢下御笔,有条不紊地走下场。

他并未直奔苏源桌前,而是故作深沉地在几个过道间溜达一圈,挑了几名考生看一眼策文。

所经之处,考生无不屏气凝神,后背生汗。

更有甚者,执笔的右手止不住颤抖,仿佛吓得不轻。

场内考官不敢直视天颜,余光瞥见陛下在场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过程中停下好几次,最终停在了最右排第一位,苏会元桌旁。

这次倒不像前几次,几息之后就离开了。

陛下负手而立,似乎是真对会元的策文起了兴趣。

众考官暗地里相视一眼,心底有了计较。

再说苏源,他虽全神贯注修缮策文,但只要一垂眼,就能看见旁边那双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长靴。

生平第一次和天子近距离接触,苏源手心悄然湿透,眼睫低敛,掩下眸中翻涌的情绪。

手上不停,继续修正措辞。

弘明帝一目十行,看完了苏源的策文,在心里点了点头。

他倒不像是前面那些人,见自个儿站在旁边,抖得跟鹌鹑一样。

此地不宜久留,苏源尚未入朝,弘明帝不想让他因自己的缘故受到太多关注。

信步走上高台,再度落座,弘明帝已经开始盘算着,等苏源大小立个功劳,他就公布苏源是进献良种之人,再借此升他的官。

在此之前,他也想看看苏源的本事到底如何,当不当得起他的看重与恩待。

奉天殿内一片宁静,只有间或响起的呼吸声,以及翻动答题卷的细微声响。

弘明帝看着周阁老呈上的奏折,心情从悠哉转为厌烦。

提起御笔,在上头龙飞凤舞地批了个斗大的“阅”字,表示朕看过了,随后将奏折丢进已批阅的那一堆里。

至于答不答应奏折中所提之事,当然是不答应了。

周阁老跟他又不是一派,对于那些个无关痛痒的提议,弘明帝是能拖则拖,拖不了就哭穷。

反正户部尚书孙见山是他的人。

弘明帝轻哼一声,趁人不注意,捶了捶僵硬的后腰。

太子得赶紧成长起来,熟悉朝中事务,这样他才好将靖朝交到他手里,安心养老。

他连养老的皇庄都选好了。

对于弘明帝石破天惊的想法,苏源那是毫不知情。

他专心润色策文,就好比将血肉填充进空洞的骨骼之中,适当添加一二字句,让文辞更加精妙饱满。

如此这般,苏源来来回回重复看了三遍。

确保再挑不出缺陷(在他看来的),苏源方才落笔,在桌下揉了揉酸胀的手腕。

再看时间,约摸才过午时。

通常殿试要等到酉时才会统一收卷,但是允许考生提前缴卷。

苏源不想接下来几个时辰都干坐在这里,确认无误后,干脆收了笔墨。

将草卷和答题卷交到东角门处的受卷官手里,继而悄没声地从东角门离开。

苏源作为会试第一,本就备受瞩目。

他这一离去,有那么一些考生顿时慌了神。

其中以崔璋为最。

他手一抖,竟将一滴墨水滴在了草纸上,洇湿一片。

崔璋脸一黑,咬着腮肉才没惊叫出声。

擡头看了眼弘明帝,陛下他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

崔璋想到他爹的三令五申,勉强冷静下来,回忆起被玷污这一片的文字,重又写了一遍。

苏源走出皇宫,陈正早就驾着马车等在树荫下,揣着双手闭眼假寐。

小红把自个儿的大脑袋往树干上撞,震得枝头树叶飘落,直接掉进陈正的嘴里。

嘴里多了个东西,陈正下意识咀嚼,一股难言的味道在口腔炸开。

“呸呸呸!”

陈正捏着喉咙干呕,小红撒欢撂蹄子:“咴——”

苏源走近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噗嗤笑出声。

听到熟悉的嗓音,陈正动作一僵,也顾不上嘴里的怪味儿,立马跳下马车:“公子考完了?”

苏源颔首。

陈正撩起车帘子:“公子肯定累了吧,赶紧回家歇一歇。”

倒不算累,只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肩颈和腰椎部位略感不适。

苏源坐进马车,陈正一甩鞭子,直奔春宁胡同而去。

春宁胡同的所有人都晓得,今儿是苏源的大日子。

打从吃过午饭,就有好些人坐在胡同口,手里干着活儿,不时擡头左右张望两眼。

没有眼熟的马车,再次低头做事,没一会儿又擡头。

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在场诸位整齐划一地擡头,望向声源处。

马车由远及近,那坐在外头赶车的,可不正是苏会元家的仆从!

“苏会元考完回来啦?”

“苏会元考得咋样?”

“苏会元能考上状元不?”

“陛下长啥样,苏会元你瞧仔细了吗?”

一堆问题朝他砸来,苏源掀帘子的手一顿,笑容不改:“考完了,陛下乃真龙天子,我等岂可直视龙颜?”

那就是没看到了。

问话之人好不失望,紧跟着又追问:“那苏会元你考得咋样,能考上状元不?”

苏源语气波澜不惊:“苏某不知,结果如何还得三日后放榜才能揭晓。”

“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觉得......”

眼中笑意变淡,苏源以手扶额:“对不住诸位,许是今日衣着单薄,受了风寒,我得赶紧回去加件衣裳。”

说罢放下帘子:“陈正,走吧。”

陈正一车缰绳,马车驶了出去。

这些人没问到想要的答案,皆失望不已。

“我看苏源他就是故意不告诉咱们!”喋喋追问的妇人叉腰,“当真是要做官的人了,都看不上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

“人苏会元以后吃的是官家饭,咱们一辈子累死累活都比不上他。”

“唉,谁说不是呢。”

你一言我一句,酸味儿隔老远都能闻见。

倒是有人保持理智,替苏源说话:“苏会元不是说了,他受了风寒,你们咋这么不讲理呢。”

谈论声一滞,众人面面相觑。

要问他们为啥,还不是心里不舒坦。

他们这些人在皇城里活了几十年,子孙后辈也都老大了,即便读过几年书,也顶多考个童生秀才。

再看苏源,不过是个从外地来的年轻小子,却一举夺得第一,再过不久就要当大官了。

如此落差,谁受得住。

满腔酸意无处发泄,只好搬着凳子各回各家。

留理智尚存的几人不住撇嘴:“真是,自己儿子没本事,反倒酸起别人家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