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2 / 2)

“山长为何要离开啊,是咱们做的不好吗?”

“我们一直都谨遵院规,也从未做过令山长失望之事,为何这般突然地离开?”

“你们是不是忘了,几个月前张信的事?”

议论声中止,方才说话那人继续道:“山长素来看重学生的品性,有没有可能是张信的虚伪让他对咱们失望了?”

“张信是张信,可不能以偏概全。”

“既然山长去意已决,谁也阻拦不了,更遑论山长坚守书院十多年,将至耳顺之年,停下歇一歇也未尝不可。”

“话虽这么说,可咱们都舍不得山长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边苏源刚一下课,就匆匆赶去了宋山长的住处。

上来直奔主题:“松江书院是山长的心血,这些年您看着它越来越好,为何眼下又要离开?”

宋山长捧着一杯热茶:“这些年一直忙忙碌碌,从吏部到书院,身子亏空得厉害,打算回京养老去了。”

苏源哑然:“可是您舍得这么多学生吗?”

虽然苏源和宋山长接触的次数不算多,对他的了解也只是浅层面,但心里清楚,宋山长对书院的一草一木都有着很深的感情。

苏源不解,所以特来问个清楚。

宋山长自是不舍的。

这几个月里,他纠结过,也动摇过,最后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识人不清,误将豺狼当做良驹,就不再适合山长这个身份了。

他年老眼花,这个位置更适合年轻有为的人来坐。

知人善任,才无愧于书院宗旨。

宋山长眼珠动了动,岔开话题:“明年二月你就要赴京赶考了吧?”

苏源见问不出什么,即便心中滋味难言,也还是从善如流道:“嗯对,等过完年差不多就能上路了。”

宋山长喝一口茶,闲谈一般:“本来连云也打算明年下场的,只是临时出了点状况,可能要等到下一次了。”

苏源面上闪过诧异,犹记得当初郭连云可是信誓旦旦地表示明年下场的,怎会......

目光触及宋山长冷淡的双眼,苏源心领神会,恐怕与面前这位老人家有关。

思及此,苏源轻叹一声,颇为遗憾:“那真是可惜了,之前我和思源还是说好要一起参加会试呢。”

宋山长扯了下嘴角,没应声。

郭连云之所以不下场,确实与宋山长有关。

宋山长觉得郭连云品行有亏,还得再多加磨砺,所以他让郭连云外出游学了。

为期三年,下次会试之前才能回京。

师者之命不可违,纵使郭连云收了信后心有不甘,也只能苦哈哈应下,麻溜收拾包袱离开了京城。

“我有些乏了,你且回吧。”宋山长揉揉额头,脸上浮现几分疲惫,“还有,你既然准备年后赴京,回去后就不必再来了,也省得你花时间来回折腾。”

苏源求之不得,天知道爬那六百级台阶有多要人命:“是,学生知道了。”

正要转身,宋山长又叫住他:“最左边的书架,第二排第四本到第十本,这七本书你带回去,或许对你会试有帮助。”

这些书他原本是打算给郭连云的,失望之下也没送出去。

苏源是个好苗子,还不如给了他。

说不定明年还能考个会元。

苏源胸口一阵激荡,原地站定,深深作揖:“山长的恩情,学生无以为报......”

“你好好考就是了,我给你书可不是为了索要恩情。”

苏源郑重其事地道:“学生定全力以赴。”

随后去书架上取了书,神态恭敬地离去。

半个月后,宋山长......哦不对,宋觉宋先生离开了松江书院,乘马车回京城。

这一天,所有的学生自发来到书院门口,送宋觉最后一程。

“先生一定要记得我们!”

“先生您就放心吧,就算您离开了,我们也一定铭记您的教诲,好好读书,希望日后能在京城再见到您!”

“对,先生您一定要等着我们!”

数百位学子满目含泪,教授教习们也都眼眶泛红。

瞧着这一幕,宋觉险些落下泪来。

“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的,希望有朝一日都能在京城看到你们。”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宋觉挥了挥手:“冬季寒凉,赶紧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说罢走向下山的石阶。

寒风凛冽,大家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宋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才依依不舍地回了书院。

苏源和王教习走在一处,王教习长吁短叹:“希望新来的山长是个好相与的。”

苏源倒觉得他杞人忧天了,能成为宋觉的继任者,绝对是相当出众,才学心胸兼备之人。

“你们接下来不是有户外课,赶紧去准备吧,记得找一处背风的地儿。”

王教习被苏源这么一打岔,将顾虑抛到脑后:“你要不说我差点忘了,苏教习我先走一步!”

苏源笑着应好,悠悠然回了寝舍。

几日后,新山长终于抵达书院。

新山长名为李丰,是一位极年轻的男子,估摸着不满而立,虽其貌不扬,待人接物却极为温和。

但前提是不要试图试探李山长的底线。

副山长被宋觉压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宋觉走后就有机会成为山长,谁料朝廷竟派了个进士出身的李丰过来。

夺了本该属于他的山长之位,功名又不如他,双重仇恨加在一起,在李山长初来乍到,尚不熟悉书院的一个月里疯狂给李山长使绊子。

李山长深知事不过三的道理,退让了两次后,副山长仍旧我行我素,也不再客气,直接行使山长的权利,将其降为了堂长。

副山长终于意识到李山长并非毫无手段的年轻人,再不敢闹出什么幺蛾子。

年前最后一个月,就这么安然过去了。

腊月十五,书院举行了年底考核,成绩出来后开始放假。

苏源批阅完试题,回寝舍收拾了行李,肩背书箱手拎包袱,就这么大步流星地下山去了。

多亏他这些年一刻不曾懈怠,日日锻炼,身体素质远超同龄人一大截。

如今苏源年方十七,在健身的加持下已身长八尺三,搁现代差不多是一米九。

该有的肌肉也都不缺,虽达不到常年泡在健身房的效果,但六块腹肌苏源已经很满足了。

一路疾行,到了山脚下也只是气息微乱。

因着书院放假的缘故,山脚下到处都是马车牛车。

苏源刚站定,就有一位中年男子直奔他而来:“老爷租马车不,我这马车里可是样样俱全,小桌茶水啥都不缺!”

苏源看了眼,确实还算满意:“行,送我回凤阳府杨河镇,具体哪家到时候我指给你。”

听了这话,中年男子满脸喜色。

这可是一场跨府的生意,能赚不少铜板呢!

他小跑着上前,殷勤地撩起车帘:“老爷您上车,这书箱我来替您拿。”

做这行生意,久而久之中年男人也晓得读书人的书箱有多沉。

在他看来,苏源不过一体型清瘦的小年轻,能背下山已是不易,这时候他的一把子力气就派上用场了。

苏源取下书箱,委婉道:“我自己来吧。”

中年男人连连摆手:“老爷您赶紧上去吧,这外头这么冷,可别冻着了。”

说着就弓下腰,去擡书箱:“老爷您可能不晓得,这一片就属我力气最大,两个书箱都能轻轻松松......”

他突然不说话了,抖着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把书箱搬上马车。

苏源默了默,无奈道:“我这里面东西有些多,略沉了点,老叔我自己来吧。”

中年男人讪讪退到边上,心说这里头放了满满一下子的石头吧,死沉死沉的。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苏源把书箱拎上了马车。

拎......

中年男人表情裂开,干巴巴地说:“老爷力气可真大。”

苏源只笑了笑,弯腰钻进马车。

中年男人随之跳上车,一甩鞭子:“老爷坐稳,回家去喽!”

马车里,听着对方的吆喝,苏源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怀念。

半年不见,虽然这期间始终保持书信往来,他还是甚为想念苏慧兰和二位好友。

此时他很不得马车插上一对翅膀,扇动两下就能瞬移到杨河镇。

然而事实却是,他可能要等到腊月二十几才能抵达目的地。

浅浅呼出一口气,苏源倚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行驶了八天,终于在腊月二十四进入杨河镇。

虽未到年底最后三四日,镇上已隐约洋溢着年味。

马车所经之所,大家脸上皆带着笑,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杨河点心铺门口。

苏源下了马车,望着不远处略显陈旧的招牌,缓缓勾唇。

这一刻,他的心好像回到了归处。

付了银钱,中年男人驾着马车折返松江府,苏源重新背上书箱,步伐沉稳地走向点心铺。

七年过去,点心铺的生意依旧很好。

门口站着好几位客人,一边谈天一边等店家打包好点心。

“话说这快要到年底了,解元老爷也该回来了吧?”

铺子里,苏慧兰背朝着门口,动作麻利地拾捡点心,把它们放在油纸上,又用细绳包好,以防散落。

“之前他写信回来,说是这两天差不多就能到了。”苏慧兰乐呵呵地转身,将点心递给客人,忽然惊呼一声,“源、源哥儿!”

苏源走上石阶,垂眸注视着苏慧兰,眼角眉梢皆蕴着柔和的笑意:“娘,我回来了。”

客人们同样大吃一惊。

“解元老爷长得可真高,生得也俊俏极了。”

“解元老爷快要二十了吧,怎的还不见成亲,正好我娘家有个闺女,那生的是如花似玉......”

妇人热络地说着,苏源却没来由地想起了宋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