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2 / 2)

照苏源所说,地蛋的生长期只有三个月,撑过这三个月,等土豆长成也能分给百姓。

对此苏源并无异议,只是提醒一句:“地蛋虽然可当做主食,亦不可忽视五谷的种植。”

“这是当然,我心中有数。”林璋颔首,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影,话语一转,“好了,你先回去吧,我已派人去庄子上转移地蛋,按照先前说好的,留五十个给你。”

苏源拱手:“多谢大人。”

随后便退了出去。

踏出门槛时,苏源看到门口立着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心思流转,止步行礼。

中年男子多看了苏源一眼,略微点头,便急急入内:“大人,方才有消息传来,金堤塌了,中上游有好些人被激流冲走了。”

林璋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到桌案上:“什么?!”

苏源回到花厅,唐胤和方东已经喝了两三杯茶水。

一见到苏源,唐胤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那些地蛋没事吧?”

“损坏了一部分。”

唐胤肩膀瞬间塌了下来。

“好在大部分都是完好无损。”

唐胤表情一松,这是最好的结局了:“话说一半,你吓死我了。”

苏源笑笑:“回去吧。”

既已从那两位老婆婆口中得知田里作物的现状,也没必要再跑老远去了解情况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肉铺,苏源听见里头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门口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脸上神情各异,兀自议论着。

“这张屠子家不是住在金堤边上么,他跟他媳妇儿来城里卖肉,爹娘跟两个孩子都留在家里,这不是金堤塌了,一家子都被卷水里了。”

“真是造孽啊,那两个孩子才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上个月我来买肉张屠子还说要送他家大娃读书呢。”

金堤是前朝修筑的,存在已有一百多年,每年朝廷都要拨不少银子在这上头。

苏源眉眼微动,堤坝坍塌,经济损失是一方面,附近农田也会被冲毁,还极有可能出人命。

眼下已经有人被冲走,淹没农田也不是没可能。

如此一来,林璋手头的事情就更多了。

不过眼下苏源管不到这上面来,他在修筑堤坝这方面并不在行,只希望朝廷能尽快派人前来,早日解决这些问题。

多灾之年,达官权贵其实受不到什么影响,真正苦的是平民百姓。

“太惨了,太惨了,这不是要人命么!”唐胤直呼道。

方东和苏源相视一眼,苏源正要说想请假回去一趟,身后传来迅疾而杂乱的马蹄声。

循声望去,为首的竟是林璋,他右后方是先前在门口看到的那位大人,后头还有几十名衙役。

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多半是去金堤的。”苏源低声说。

“希望那些人都能找到。”方东尚且抱有几分希冀,叹息着说道。

一来一回,路上的见闻都让他们揪心不已,几乎是沉默着回了府学。

刚回学舍,就有学子迫不及待围了上来:“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房屋损坏得厉害,庄稼也是。”

苏源此言一出,大家的脸色瞬间黯然。

“另外,金堤塌了。”

众人一片哗然,皆震惊不已。

有一位学子冲上前来,一把抓住苏源的胳膊,力气之大,让苏源眉头拧起:“怎么可能!不是每年都有人来巡查吗?去年放田假我还看到有大官来金堤的,一群人敲敲打打,怎么可能会塌掉?!”

靖朝是有专门负责河道堤防的巡查和维修工作的官员,通常这些人都是出自工部。

地方上也有水利通判,平日里若是堤坝出了什么事,必须在第一时间前往,并将此事上报京中。

这位学子口中的大官,应该是来自京城的官员,而非常驻凤阳府的水利通判。

苏源斟酌片刻才回道:“前两日又是冰雹又是暴雨,金堤毁损也不是没可能。”

学子腿一软,竟直接软瘫在地上,面色煞白:“可、可是我家就在金堤中上游。”

学舍内霎时一静。

“不行,我得跟教授请假,回家一趟。”他口中喃喃,狼狈地爬起身,“不确定一下,我心中难安。”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跑去。

刚跑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转身朝苏源深深作了一揖:“多谢苏弟告知。”

苏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点头。

待众人散去,苏源看向二位好友,正色道:“我不放心我娘一人在家,想回去看看。”

方东和唐胤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也正有此意。”

连遇两场突发的极端天气,他们都很担心家人。

苏源也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既已做了决定,当下就去同教谕请假。

一开始教谕考虑到学生的安危,并未同意。

还是唐胤再三保证:“我家自个儿的马车,这一路走的也是官道,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教谕见三人皆面露哀求,想想也就同意了。

出了府学,唐胤就急吼吼跑去铺子叫马车,一路马不停蹄回了杨河镇。

杨河镇的情况和府城差不多,好些人家的屋顶都被砸得稀烂,还有几岁大的孩子坐在门外嚎啕大哭,模样好不可怜。

唐胤先把苏源和方东送去了铺子,才回唐家。

因着冰雹和暴雨,百姓们自顾不暇,压根没心思买点心,苏慧兰也就关了门。

恰巧下冰雹那天刘兰心正在铺子上做事,当晚就留在了镇上,第二天下午街道上又都是积水,苏慧兰担心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就又把她留了下来。

也多亏了苏慧兰这一善举,才让两对母子在杨河点心铺相聚。

彼时苏慧兰正在后院给苏源做衣裳,刘兰心在工作间捣鼓点心,听到敲门声苏慧兰以为是邻居有啥事,连忙过去开门。

“有啥……源哥儿?!”

苏慧兰看着面前的好大儿,一整个愣住了。

“府学停课,我担心您,正好回来看看。”苏源往里面看一眼,“兰心婶子应该也在吧?”

“欸,欸,你兰心婶子在呢。”苏慧兰一手一个,拉着两人进门,对方东说,“你娘在里头做点心呢,你自个儿去吧。”

方东道了谢,阔步朝工作间走去。

苏源打量四周,着重在屋顶上,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再看院子里的蔬菜,都被摧残得不轻,几乎不剩多少。

尤其是辣椒,一株苗上一颗不剩,光秃秃的。

见苏源盯着辣椒,苏慧兰笑着说:“幸亏当时我动作快,都把它们给薅下来了,就放在厨房里呢。”

苏源心一松,又注意到一个关键点:“娘您是冒着冰雹采红尖的?”

苏慧兰下意识地偏过脸:“那时候才刚开始,你也知道我的,动作一向利索……”

后半截话在苏源脚步一转,走到她另一边时彻底堵在了嗓子眼。

“娘,您这是要瞒着我?”苏源的目光定在她右边的额头上,“难不成只要我在家,你就一直这么避着?”

他就说,当时的冰雹下得又快又急,马车顶都被砸了几个洞,苏慧兰不过是血肉之躯,那批辣椒数量可不少,没个一刻钟压根收不完。

苏慧兰摸了下额头的伤口,伤口还未结痂,疼得她倒吸一口气:“这不是想着这些红尖要是毁了,明年就没了,娘可喜欢吃红尖做的菜了。”

苏源喉咙里堵得慌,刻意将话说得重了些:“这些红尖可不比您,您要是被冰雹砸出个好歹,是要留我一个人吗?”

苏慧兰果真慌了神:“不是,娘……娘以后绝对不这么干了,红尖有啥好的,哪有娘身子要紧!”

苏源面色稍缓:“我就是回来看看您怎么样,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府学可安不下心读书。”

他心里清楚,苏慧兰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先前表现得很看重辣椒。

可辣椒的用途不过是赚钱,可比不上血脉亲人。

苏慧兰一听这话,连忙表示:“娘很好,一点事没有,这就是蹭破一点皮,那天我收拾好红尖就一直躲屋里,屋顶坏了都没再出去。”

“那就好。”苏源喝一口温水,见苏慧兰作势要往厨房去,连忙叫住她,“我就是回来看一看,等会又要走了。”

苏慧兰一愣:“马上就走?”

苏源点头:“过两天该复课了,正巧我将地蛋呈给了知府大人,后面若有什么问题,知府大人也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我。”

“我差点忘了,源哥儿你跟我说过那个地蛋的亩产,给得好,给得好,说不定日后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地蛋,吃的时候还能想起你呢。”

苏源忍不住笑:“希望如此。”

随后他又去看了下辣椒,基本都是红通通的,只有极个别是红里带青。

这样挺好,也不会耽搁赚钱。

这么想着,苏源又催着他娘去给伤口上了一遍药。

上完药,母子二人又话了会儿家常,半个时辰后三人又踏上前往府城的官道。

回到府城后,苏源一连三天都没看见那位家住金堤中上游的学子。

直到课室的屋顶修补完毕,大家陆续复课,又连着过了三日,他才回府学。

他离开时一身蓝白学子服,回来时依旧这一身。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衣袖上多了一根白布条。

面对大家紧张而关切的目光,他似哭似笑,带着鼻音说:“我娘和妹妹,都被冲走了,三天前已经找到了。”

他说着说着,泪流满面:“离开前我们说好了,等回去给她带府城的点心,她还说哥哥最好了,怎么……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

苏源鼻子有些酸胀,快速眨了眨眼,垂眸盯着书页,心中滋味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