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Chapter79
管他是英雄还是忠烈。
无论是什么人,在死后,都只在那一方小小的墓里,只有着那一方墓碑。
衣冠冢,英雄碑。
他们的墓碑上,都是金色字迹。
这么一片墓园里,究竟埋葬着几多英魂忠骨。
这里有几多是他的兄弟?
这里有几多是他的战友?
“——陈不周,接下来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陈Sir,好好照顾好自己。”
“——陈Sir,别忘了给我报仇!”
“陈Sir。”
“陈警官。”
“陈不周、陈不周……”
——你还记得我们宣誓过的那句话吗?
——我,愿竭诚依法,为政府,效力为警务人员,遵从支持及维护法律,以不畏惧、不徇私、不对他人怀恶意、不敌视他人及忠诚努力的态度行使职权,并且毫不怀疑地服从上级长官的一切合法命令。
英魂不朽,正义长存。
我的心赤诚如金,哪怕烈火灼烧焚烤,扒了那层皮,臭水蛆虫百般噬咬,炽火烤干心血,也终不改其色。
他站在寒风里,在闻宗仪的墓前放下一瓶白兰地,接着一一扫过那些墓碑。
寒风吹过,仿佛有无数声音交汇在他耳边,像是英灵亡魂在呢喃。
沉默良久,陈不周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直起身,转身。
转身时,他的动作带着风,很决绝,很平静,但是陈不周知道,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电影院里提及的那句台词,出自于伟大勇敢的福尔摩斯:我告诉你,如果能保证毁灭你,那么,为了社会的利益,即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
这一转身,就是在和从前道别。
从今往后,他将用余生来与犯罪分子对抗。
即使同归于尽,他也心甘情愿。
哪怕失去他自己的性命。
哪怕死。
所以盛延找上他时,陈不周是极其平静的。像他这样没有未来的人,哪会奢求幸福的可能。
咖啡馆里,咖啡飘香。
这不是普通的咖啡馆,而是在包厢内,没有外人打扰,也没有被记者跟拍的可能。
娱记最爱这类豪门爆料。
盛延自然不会往他们手上送这种猛料。他是商场点金手,虽然年过六十,此刻却还是身板挺直地坐在陈不周对面。
摆在他面前的是他素来中意的冰美式,只可惜他现在一口都喝不下去,怎么会有人中意这么苦的东西。
陈不周没有喝。
而他对面的人也没有喝。
其实他早就料到了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场景、剧情、乃至是他的心态,都和陈不周当初想的不大一样。
“陈Sir,我相信你很聪明,大概猜到了我今天的来意。”
盛延停顿了一下,没得到陈不周的反驳,于是继续说下去,“我希望你能和我们Shirley分手。”
陈不周没说话。
他似乎很认真的正在听。
“我个人不太认可你们的感情。”
盛延端起咖啡,低啜一口,悠悠放下咖啡杯:“你们能走到最后的可能性太小了,我一开始就不大同意,但是Shirley执拗地说钟意你,而我又太疼她,太放纵她。”
陈不周缄默不言。
——我和她走到一起,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们之间有年龄差,她还小,但我的感情很认真,绝不是玩玩而已。”
——请相信,我认真地考虑过我们的未来。
这些话,他通通都说不出来了。
他没法自私地无视自己如今所处的环境,周遭危机四伏,明木/仓暗箭,不知有几多人对着他的背影蠢蠢欲动。
他不能给她带去危险。
像她那样该百般呵护的千金公主,的确应该如盛延所说,找个踏踏实实的对她好的男人,没有危险、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才对。
而他,他陈不周连自己都护不住。
拿什么带给她幸福?
盛延这一刻也并不是在因为岁数、身份、地位方面不匹配而犹豫,只是因为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警察现在在他看来十分危险的工作。
商人天生具有敏感性。
他能清楚敏锐地察觉到红港警署接下来的动荡,剿灭犯罪组织,需要几多气力,需要几多牺牲,需要几多人的血,需要有几多人前赴后继。
他自私。
他不希望这样连活多久都不确定的男人做他的孙女婿。
太危险了。
现在一个接着一个警察出事,让他怎么相信陈不周能安全,怎么放心将他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交给他?
除非,他不做警察了。
那样,他一定比现在千百倍同意让他的宝贝孙女和他在一起。
他个人其实还挺喜欢这个陈sir的,盛夏里眼光不差,陈不周长相身材哪怕是在她这种挑剔的老古董眼中也是过得去的,再说他的品行,也过了他这关。
盛延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你辞去现在的工作,你可以来公司入职,也可以随便找个别的什么其他工作,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都能替你办到。”
只要别再做警察。
盛延甚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轻轻反正桌上,朝着陈不周的方向轻轻推去。
“如果你中意现在的工作,我也可以雇你来做Shirley的私人保镖。”
盛延甚至可以开支票,让陈不周留下来,语气是极其和蔼柔和的,“你知道的,现在做警察太难了。危险。”
陈不周沉默这么久,终于开口,出声。
他的声音很沙哑,很低沉。
“做差人,是危险。”
“但为了市民,为了红港,这点危险性我还可以承担。”
盛延没料到陈不周会是这个反应,略微一皱眉,继续问:“你的意思是——”
他也许料到了他这个回答。
也许没有。
但其实陈不周的回答,让盛延心里好感度又上升了些,他微微眯起眼,像沉睡已久的雄虎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
一个人能做到行得正坐的直,其实是很难求得的优点。
“我不会拖累她的。”
陈不周说:“我不会再打扰Shirley。”
说完,他就立刻站了起来,朝盛延淡淡地轻轻地鞠了一躬,蜻蜓点水般,旋即说道:“抱歉,之前都是我考虑不周。”
“是我耽误了她。”
他比她平白大了这么多岁,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未曾看懂,他保护不了她,也没法带给她幸福。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只是他的心在作祟。
他转身离开。
留下有些哑然的盛延。他盯着年轻警官走远的背影,微微眯起昏老的那双眼,再度认真打量这个男人。
事实上,他也没想到陈不周会这么好说话。
还这么有礼貌。做事很体面。
作为商场点金手,盛老擅长投资,清楚知道优质股和劣质股的区别,也知晓眼前人是可竞相抢购的优质股——
如果陈不周不是陈sir,他绝对不会阻止他和Shirley拍拖的。
陈不周什么都没说,结完帐,一言不发地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坐上车,全程一个表情都没有变动过。
只是,他坐在车上。
却也没急着发动车。
——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愿随时为正义献身。
阳光刺眼,坐在黑色大G车内,冷硬的玻璃窗映照出男人冷漠紧蹙的眉眼。
他想起,那天她在他的胸膛处淌了一衬衫的眼泪,极力压制哭腔,假装平静地无意地说,“陈不周,我以为你出事了。”
想起港湾塔上,她在许愿牌上写下的留言。
她站在高树下,眉眼澄亮。
唯愿他岁岁平安,无灾无难。
长命百岁。
她那么难过,那么害怕,也从来没有自私地对他说过一句——“陈不周,换个工作好不好,别做警察了好不好”类似的话。
她懂他。
他也懂她。
但是陈不周不能耽误她。
不能给她带来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