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孕时脾胃虚弱,辅以中原推崇的针灸之术一同医治,能极大缓解害喜之症。”
吉古丽说完,萧翊久久没有发话。
方柔在屏风内细听着,心中不由好奇。
良久之后,萧翊才道:“女使可带了此物?”
吉古丽答:“这是自然。此土产乃颂余独有,本就是女王敬呈大宇皇帝的一片心意。”
萧翊点点头:“女使请便。”
不待方柔回过神来,屏风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萧翊率先走进来,他站定在方柔身侧,垂眸朝她轻笑。
紧接着,吉古丽携同那名白衣男子缓步走来。
人还未完全绕过屏风,却听萧翊道:“且慢,女使一人入内便好。中原皇廷自有规矩,陌生男女不得私见。”
方柔忍不住蹙眉抿了抿嘴,只道萧翊一张嘴,什么规矩体统只他一人说了算,该讲礼制慎行时他置若罔闻,如今犯了心眼小的臭毛病,倒摆出副圣人君子的模样,满口礼义廉耻。
吉古丽却是一笑:“伊斯克是女王亲信医监,针灸手法高妙无比,不少颂余贵族临盆生产之际都由他亲自施针,还请殿下明察。”
“我闻说皇宫太医也是男子居多,医者只存济世之心,于男女并无二般。”说着,她擡眸看了看方柔,“王妃昨夜应当又熬了整宿,气色实在憔悴。”
萧翊蹙眉扫了眼二人,那名叫伊斯克的男子一直垂眸下视,姿态倒是格外谦卑。
他虽心中不悦,但吉古丽此话说得在理,他便压下了那阵抵触。
吉古丽见萧翊并未再阻拦,这才带着伊斯克走上前来。
萧翊守在一旁寸步不离,只让出了少许位置给二人动作。
方柔安静地坐着,吉古丽摸起她的手腕,细细诊脉。那名叫伊斯克的男使则将医箱搁在一旁,拿出针灸带铺开。
她悄悄瞥了几眼他的侧脸,实在无甚特别,鼻梁跟额头几乎压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
只是那脸上的疤痕十分显眼,叫人不自觉就将注意力全落在上面,忽略了其他五官。
方柔便暗忖,昨夜定是她看走了眼,想多了。
吉古丽替她看过,与伊斯克换了个位置,萧翊以为他要握起方柔的手腕,刚要阻止,不料他却转身朝萧翊行礼,开口道:“殿下,施针的xue位在双膝之下,有劳您替王妃整理衣裳。”
他的声音极哑,像是吃了某种药,将嗓子熏坏了那般,令人听了心中发毛。
方柔一怔,擡眸瞥了他一眼,谁知萧翊冷声道:“须得如此么?”
方柔知晓他必然不乐意。
可不待伊斯克有何辩解,方柔忽感一阵恶心目眩,紧拽着萧翊的袖口,对着榻下干呕了几声,肚子翻江倒海,一时又觉十分疲惫。
萧翊大惊失色,忙轻抚着她的背,脸上写满了心疼和担忧。
不待旁人言语,方柔轻抚着心口,缓声:“阿翊,你就让他们试试。”
萧翊此时全副心思都放在方柔身上,他小心地抚着她的脸颊,忙点头说好。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在方柔喊他的那刹,伊斯克的手轻轻一颤,极不可察。
萧翊谨慎地撩起方柔的裙摆,堪堪就在两膝边上,极为谨慎。
伊斯克并无更多要求,他向萧翊道谢,又对方柔说了声得罪,这便开始施针。吉古丽见这边安稳,便走到一旁分拣草药。
萧翊站在方柔身边,认真地盯着伊斯克的一举一动,方柔有些紧张,于是别过脸,与春桃说闲话。
他的针灸之术的确高明,方柔只要不盯着看,只微微察觉一些.xue.道反应带来的麻痒。
萧翊见她难得露怯,不由心间一松,嘴边浮起一抹笑。
他轻轻握着方柔的手,她没有挣扎,任他.揉.捏。
很快地,这一份安宁被何沉打断:“殿下,监军李明铮在外求见。”
也正是此际,方柔忽而“嘶”了一声,秀眉微微蹙起,伊斯克方才在她膝头施针,那xue位格外不受刺激,登时起了阵剧烈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握紧萧翊的手,他冷冷拂了眼伊斯克,颇为不满道:“医使须得仔细些,王妃本就怕疼,孤不想她白白受一次苦。”
伊斯克谨慎称是。
方柔只觉心有愧疚,忙说不怪旁人,萧翊握住她的手,顿了顿,缓声道:“我去趟书阁,阿妩在外候着,有何不妥即刻派人来找我。”
方柔默默点头,五指总算被松开,她悄悄叹了口气,把手搁在榻边,总算能靠在软垫上闭闭眼。
春桃被吉古丽叫到一旁,嘱咐她去找煎药的器具,那草药应当有些讲究,与寻常煎药的手法和要求并不一样。
春桃听得很仔细,方柔也安静地靠在一旁休息。她全无察觉,伊斯克的手已慢慢靠近。
她的五指忽而被握住,那人的手有些凉,方柔一怔,大惊失色地擡眸,忙想要将手抽开,可伊斯克只望着她,手底的力道狠了几分。
方柔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叫人,伊斯克却轻轻擡指,在唇间作了噤声的手势。
随后,他慢慢开口:“娘娘的手好凉,该多穿些衣裳。”
方柔骇然失色,她瞪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伊斯克,心砰砰跳动着。
这是她与裴昭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怎会知晓?
那日他们在将军府被迫分离,再见面,是她遥在高台送他踏上流放之路,紧接着便是那令她心如死灰的噩耗。
他声音沙哑,只惹来春桃狐疑地朝后看了一眼,可她只见着方柔转头望着窗外,那使臣依旧埋头施针。
她皱了皱眉,只当自己错听了动静,又转过脸,继续细听吉古丽的吩咐。
方柔的身子克制不住地轻颤着,直到伊斯克再次轻握住她的手,“娘娘不必忧虑,施针服药后,今夜应当就能安然入眠。”
方柔的心绪难以平定,她知晓自己不能漏出端倪,哪怕春桃信得过,可她毕竟不知道她与裴昭的事情。
更何况,屏风外有阿妩虎视眈眈,稍有不慎,说不定景宁宫又有一番天翻地覆。
她实在太害怕,更领教过萧翊盛怒之下的偏执和疯狂。
伊斯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发觉她竟无法挣脱。
春桃不时朝这边望,似乎已起了些疑思,吉古丽忽然道:“你可弄清楚了?”
室内的胶着气氛,好似一息间荡然无存。
方柔的神思霎时落地,她终于抽出了手,藏在薄毯之下,转头冷静地望向春桃的背影:“颂余使臣不便每日出入景宁宫,这回是看殿下的面子才特地来替我开方诊治。春桃,你得仔细些。”
春桃忙低下头:“我知晓的,姑娘。”
方柔没再言语,春桃拿了方子跟随吉古丽出了门,同她前去煎药。
阿妩见吉古丽离了内室,刚觉得不妥,打算入内交替守着,不料自院外忽然闯进来一团小小的影子,“嗖”一声见不着。
紧跟着,淳宜公主快步跑进门来:“快替我找找小丸子!”
在她身后,苏玉茹也提着裙摆走进院里,这才道:“殿下的爱犬在外头受了惊吓,跑进景宁宫不知躲哪儿去了。你们快些帮忙,可千万别出了差错,圣上和珍嫔娘娘定没好脸色。”
阿妩犹疑不定之际,苏玉茹擡头看向她,招手:“阿妩,你也来。公主着急得很,你先看好她,我带人去找找,快些找到也能快些回干康宫去。”
淳宜公主也在旁喊她,她不得违背,只得朝屏风后瞧了一眼,一切倒是如常。
她只暗想,方柔如今身在皇宫大内,她只要不离开景宁宫,事情出不了错,这颂余使臣也是萧翊亲自喊来的,应当无甚问题。
阿妩这便快步下了石阶,走到淳宜身边轻声安抚。
室内,方柔惊惶地望着伊斯克,几次欲言又止,唇角轻颤着,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伊斯克终于换了副神色,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方柔这才察觉他先前几乎面无表情,所以瞧着并不突兀。
而现下,他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由此,那脸上的肉微微鼓起,便让人瞧出了不寻常。
她不敢置信,轻轻擡起手,放到他的鬓边,小声试探着:“裴、裴昭?”
伊斯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哀恸,他点点头,“阿柔,你受苦了。”
他的嗓音仍很低哑,方柔听着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在此际,她心头涌起一阵悲喜交集的感慨,她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触过那道疤,五指抖得厉害。
“你的脸……”
裴昭按住她的五指,轻声:“只是易容,这道疤不碍事。”
方柔一怔,容貌是外因所致,可裴昭这话意味着,这道疤却是真实存在。她心中疑云密布,他前去蜀地流放经历了些什么,为何竟在脸上留下了不可消除的伤疤?
他为何竟成为颂余使臣,又怎么忽然间通晓了针灸之术?
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可他们并没有更多时间抽丝剥茧,阿妩很快会闯进来,萧翊也随时可能从书阁回来,若他们中任何人发现他们曾独处这样久,一定会起疑。
她只叹:“你不该回来。”
裴昭摇摇头:“阿柔,别说傻话。此际不便多言,你且宽心,我与谢大侠定将你安全带走。”
方柔又是一怔:“师兄也来了京都?”
裴昭快声:“他在外策应没入城。阿柔,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务必听清楚。”
方柔忙点头。
“旁的事情你不要问,也别多虑,待事情发生,你顺势而为便好,安安心心等着临盆生产。你只需做到一件事,以萧翊如今对你的姿态,相信他会答应。”
她不解:“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