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见林殊脸色骤变,可却仍旧一言不发,甚至低下了头,想要“装死”。林夫人又咬了咬牙,狠声道:“林殊,你若是今日不将这事同我说清楚,我便与你和离!”
在听到“姜冲”的名字后,她心底其实已经大致能推测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她仍然要亲口问林殊要一个答案、一个解释,要他将这件事的过往种种都尽数和盘托出。
否则,与她相伴近二十年的枕边人,却一直眼见着她为当年之事所苦、为没能找回阿芸而悔恨自责,夜不能寐、被梦魇苦苦纠缠,却不肯对她吐露半分,她此生都将介怀,也再不能像从前那般对他以真心相待。
从林夫人的神色中,林殊明白她并非只是在简简单单地威胁自己,而是真的打定了这个主意。
若是自己今日不将这事给她一个交代,那么他们之间近二十年的感情大概会真的这么葬送在自己手里。
他眼底满是挣扎之色。
良久,他终于擡起头,哑声道:“清儿,你若要听,我便讲给你。可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慎便会葬送许多无数人命。所以,也切不可吐露给任何人,明白吗?”
听他这么说,林夫人的神色也平静了几分,她淡声道:“你放心,我不傻,我分得清轻重,你大可不必如此看轻我。”
“不是看轻你,只是此事实在甚是凶险,若被旁人知道必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不想你日夜悬心,为此惶惶不安,所以才擅作主张,瞒了下来,这确是我的错。”
“哼,你知道就好。”林夫人冷哼一声。她知道林殊说这话确实没有半分虚言,也确实都是在为她考量。可他未免将她想得太娇弱了些。且他不将实情告诉她,她这十几年来不还是没有一日停止过难受?
林殊知道她尚在气头上,所以并没有纠结于林夫人对自己的态度,再试图为自己辩驳。他转而问:“姜冲……清儿大概已经想起他来了吧?”
“自然。他便是当年姐夫身边的那位副将对不对?阿姐有孕时,我时常去府上探望,也曾撞见过他两次。彼时觉得他虽长相不算特别出众,但身姿挺拔、眸色清明、神采奕奕,也算是青年才俊,还曾好奇地问起过他。阿姐说他是被姐夫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人正直、很有才能,若能好好磨炼,来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提起阿姐,林夫人眸色染上哀伤。
那段日子曾是她此生最开心的时光。可此后经年,她每每再将它翻出来咀嚼,当年的那些甜蜜却都尽数变成了永远停留在唇齿间挥之不去的苦涩。那是她永生的痛,痛到骨肉支离、摧心剖肝。
那一年,阿姐婚后两年终于有孕,所有人都对阿姐腹中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万分期待。而自己才与林殊成婚不久,亦是琴瑟和鸣。
姐夫本就极为宠爱阿姐,又是个胸襟开阔之人,为了让阿姐孕中时时开怀,常常派车去林家接自己前去府上小住,林殊也从无一句怨言。
那时候多好啊。
她陪着阿姐在廊下坐着看日光一点点落下,淡金色的光洒在阿姐脸上。而她会讲各种趣事逗阿姐开心,阿姐总是柔柔地笑着看她,沐在光里,照得她心里暖融融的。
她还陪阿姐莳弄花草、做各色样式的糕点、翻出她素来不爱读的那些又臭又长的书来替小宝宝取名……
她们还一同为即将出世的小宝宝做了许多柔软又好看的衣裳。素来不善针黹女红的她,在扎破了十几次手之后竟然也能做出一套像模像样的衣裳。
可后来姐夫走了、阿姐走了,她那未曾谋面的小侄女也没能找回来。
曾经她同阿姐一起为她做好的那些小衣裳被官府的人尽数抄走,她走了许多门路才将它们拿回,却最终只能放在箱子里头蒙上一层又一层的灰。
而她,就那么带着愧疚,自此随林殊离开了东都那个伤心地。
见她默默地流下一串串晶莹的泪,林殊心头一颤,似被人用针轻轻扎了一下。
张了张口,他语气晦涩地道:“清儿……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得往前看。”
林夫人听到这句话,很想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觉得她能过去。这些年,她从没有一日真正从那场噩梦中醒来。每每想到阿姐,想到秦府枉死的二百三十八条人命,想到流落在外、生死未卜的阿姐的唯一血脉,她都恨不能亲自提起刀走到仇人的面前,狠狠将刀锋刺进他的血肉,叫他血溅三尺!
然而,可恨的是,她连杀了阿姐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但她明白,林殊这么说只是为了劝慰自己,她不能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于是,她用力咽回喉间的那股腥甜,擡起赤红的双眼看向林殊,声音喑哑得如同藏着砂砾:“别管我,你继续说。”
林殊仔细看了她两眼,确认她的状态还算正常,才从头开始向她解释道:“当年,云州奉命出征北聿。阿姐那时虽已怀胎数月,但因是他们婚后云州第一次出征,所以执意随行。云州拗不过她,又忧心她一人在府中,若不能及时得知他的安危想来也无法安心养胎,便只好将阿姐安置在关隘之内、距离大军驻地亦集城最近的楼烦城中。这些你是知道的。”
林夫人极为缓慢地点头。想起这件事,脖颈上便如同压着一块铅石,压得她无法动弹,甚至难以喘息。
彼时所有人都劝阿姐,她也不例外,可谁知一向温柔好说话的阿姐却变得那般执拗,任谁劝说都不听,即便是阿姐的婆母秦老夫人。
最后因有姐夫从旁帮腔支持,她还是将所有人都说动了。
而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她每每念起,都极怨恨自己当年为何没能阻止阿姐,将她留下。
“亦集与楼烦两地不过相距几百里,驿者快马只需三日便可将信件传达,而楼烦北侧又有内外两层关隘,北聿人向来无法进犯,十分安全。除此之外,楼烦南接云中,那里有秦家祖宅和一些旧仆,阿姐如有需要可随时调遣他们。再加上云州自十几岁第一次出征起便几乎从未有过败绩,且他还安排了人手护在阿姐身侧,若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可护着阿姐迅速赶回东都。本以为如此便可保阿姐和她腹中的孩儿无虞,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役惨败,素来无往不利的靖北军几乎全军覆没。人人都说阿姐得知消息后疯了一样地私自逃出关隘,为寻找战死的夫君,最终命陨亦集城……”
“此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有人上奏弹劾云州阵前不顾将士安危、为了军功而盲目出兵发动奇袭,致靖北军一朝倾覆。陛下大怒,对云州削官夺爵。而因底下的人来报云州和阿姐已死,天子之怒无处宣泄,便命人夷秦家三族,你的几位兄长……怕受秦家牵累,说服了岳丈与秦家撇清一切干系……而我们得知阿姐离开楼烦前已将孩子生下的消息后,命人偷偷前去关外寻找她的下落,却苦寻无果、最终迫于压力也只得放弃……”
她记得那段日子。
天阴沉的仿佛永远都不会明。
她用尽了所有法子,疯了一般跪在父亲和兄长哭着求他们去陛足十个时辰。
可当她终于以为他们肯出手帮秦家一把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对她的呢?
她那些素来温文尔雅的兄长们指着她气急败坏地叱骂:“糊涂东西,你是想害死我们王家不成?滚滚滚,你想找死便自己去,休要拖累家族!”
这便是百年氏族的风骨。
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蝇营狗茍的鼠辈。
林夫人摇晃着退了两步,倚在床脚瘫坐下来,两手环抱着自己“呜呜”地哭起来,仿若一直失怙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