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送烟年回北周,叶叙川并未大张旗鼓,甚至没有告知北周王廷,只是带上几个心腹侍卫,便轻装出发,前往沈州。
烟年觉得颇不对劲。
叶叙川身居高位,想要他命的仇家如过江之鲫,这让他养成了行事谨慎的好习惯,平日出行,总是带浩浩荡荡一大群侍卫,这回怎么只点了寥寥几人?不像他会做的事。
且叶叙川近来心里有气,对她不假辞色,但是从某一日开始,他忽然恢复如常,与她温柔说笑,还耐心教珠珠下棋。
那日,烟年爬上叶叙川古朴宽敞,处处风雅的大马车,见到了十分魔幻的一幕。
一大一小两人挤在一张棋桌前对奕,叶叙川执黑,珠珠执白,一来一往好不热闹。
见烟年入内,叶叙川不动声色地放水,珠珠稳赢。
“小姨!”珠珠开心道:“我赢了小姨夫了!”
“珠珠最厉害。”
烟年恍惚敷衍珠珠,觉得一定是自己今早起床的法子不对。
叶叙川也温和地对珠珠道:“珠珠的棋艺和小姨一样精湛,小姨夫甘拜下风。”
珠珠颇不好意思,摆摆小肉手:“也……也不是很厉害。”
叶叙川居然会慈眉善目哄孩子?烟年大为困惑,问他:“你究竟怎么回事?”
叶叙川对她温文尔雅地一笑,因为过于温和,反而像是在装大尾巴狼:“珠珠与我投缘,你我没有孩子,我便将她当亲骨肉看待,不嫌弃的话,让她当我们两人的孩子也未尝不可。”
“当孩子面你说什么鬼话,”烟年拧眉,一把捂住珠珠的耳朵:“她只能是我姐姐的亲骨肉,别人没有资格。”
叶叙川分毫不恼,只颔首道:“你不愿意,那便算了。”
不正常,这太他大爷的不正常了,瞧叶叙川这云淡风轻的态度,瞧这笑里藏刀的阴险,吊得烟年不上不下,抓心挠肝,恨不得揪着他衣襟嘶吼一句:竖子,你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出了国朝疆域后,叶叙川令属下换上轻便的油壁车,而那能装下好几人的宽敞大车被赶回了真定府。
烟年问起缘由,他只平静道:“送你回去的侍卫,身上都负着国朝军职,不宜太过张扬,如果让北周人察觉了,难免牵累于你。”
自己受点罪不要紧,万不能亏待珠珠,烟年当即准备掏钱请护卫,又一次被叶叙川拦下。
这回烟年直截了当质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道:“低调行事,只是为了稳妥罢了,你要自由,我就给你自由,从今往后,我不再逼迫你做任何事。”
“当真?”
由于此人劣迹斑斑,前科累累,烟年对他的承诺将信将疑,威胁道:“你对我揣什么坏心思,我管不着,但你若是敢动珠珠半根寒毛,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听她如此紧张,叶叙川笑容收敛一分,淡淡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徒,对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儿也能下狠手么?”
“或许你是,或许你不是,但珠珠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不敢拿她的安危做赌注。”
“你只会拿你自己的命来赌。”
叶叙川面无表情望着她:“是我想错了,我还当你有了可挂念的人后,能懂得情为何物,可你都不会爱惜自己,又如何去爱旁人。”
烟年一怔。
她心里生出细细的羞恼:自己分明很爱惜自己,装作无所谓的模样骗他罢了,他凭什么讥讽她不会爱人,他自己难道就会了吗?
也不看自己和叶朝云被他欺负成了什么样!
烟年的恼羞化为薄怒,她冷冷道:“咱们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管我会不会爱人,我哪怕爱一只乌龟也犯不着你!”
叶叙川用看乌龟的目光看她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徒留烟年一人拉着张化先怒斥:“莫名其妙,等你们回了汴京,找个像样的癔症所好好给他治治,这事拖不得。”
张化先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翻白眼,暗道咱们大人阴晴不定,你的精神状态也不遑多让,大哥别笑二哥罢了。
此后,烟年懒得再理睬叶叙川,每日专心致志教珠珠识字。
沈州路途遥远,过幽州后,又要途径凌源,朝阳等地,一路山岭纵横,地势绵延,驿道上来往车马远不如汴京繁多,一行人卸去甲胄,乔装为商贾,这样走走停停,居然又拖上了一个月。
时已深秋,南国尚且天高气爽,风丽日清,而万里之遥的辽阳府已落下此岁第一场雪。
雪拥官道,来去不便,只得又在驿馆中停留一夜。
烟年难得带珠珠出门,格外忧心安全,时不时教育珠珠:“遇到危险一定要找地方藏好,小姨不会武,现学也来不及了,只能给你拖延一时半刻,你若是……”
李大娘在旁纳鞋底子,闻言笑道:“娘子还是如此细心,如今太平盛世,山匪恶霸几乎绝迹,哪还会有人算计珠珠?”
珠珠诚实地指了指门外:“小姨莫怕,那几位阿叔好健壮,他们会保护珠珠的。”
“珠珠,人心隔肚皮……”
正此时,驿馆楼下忽然传出突兀的钝响。
烟年忽地凝住。
这是……
“怎么了小姨?”珠珠眨着眼问道。
烟年凝神静听半刻,楼下先是寂静,随后似是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传来刀兵相接之声,间杂着张化先嘹亮的的骂声:“太岁头上动土——”
她悚然一惊,心道不好。
“莫要出声!”烟年压低嗓音,拉过珠珠塞入李大娘怀中:“这动静不对,有贼人劫舍。”
李大娘十分具有做路人甲的觉悟,居然半点不慌,嘟囔道:“楼下那么多军爷,隔壁厢房还住着一个天大的官,不可能是冲着咱们来的吧,咱们又没钱……”
“贼匪打家劫舍,还顾得你有没有银子?”烟年恨铁不成钢,小心将门打开一线,望一眼门外战况,立刻又把门阖上了。
她打开后窗,捡起屋内的铁钎握在手中道:“护好珠珠,快躲到榻下去!”
“小姨!”珠珠话音中带上哭腔,愣愣盯着门下那条细缝:“你瞧见了吗,外头有人!”
烟年自然瞧见了。
她深呼吸,握紧手中铁钎,在门外之人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狠狠刺出。
那人反应飞快,侧身避过,掠入室内阖上了门,轻声道:“是我。”
烟年一口气松懈下来,低声骂道:“我当初要出钱雇侍卫,你非拦着我!现在可好,你那几个僚属双拳难敌四手,我们怎么办?”
许是见多了杀伐,叶叙川分毫不乱,只淡然道:“他们自有能耐牵制住贼匪,但难保有零星蟊贼流窜入室,你们都不会武,还是先避出去好些。”
烟年冷静片刻,不得不承认叶叙川所言甚是,见窗外正巧无人值守,她以被褥为绳索,紧抓着滑下了二楼。
李大娘紧随其后,末了叶叙川抱起珠珠,从二楼一跃而下。
时值暮秋,北国天寒地冻,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雪粒子,烟年抹去面上雪珠,试探着拉开马厩侧门,幸而此处只有一名黑衣客看守,她轻手轻脚步入,解下马匹缰绳。
“他们逃了!”
几人方才逃下的窗牅被猛然推开,几名持刀的贼匪向外张望,见几人潜入马厩,纷纷从窗口跃下,口中喝道:“站住!不许跑!”
果然被发现了。
烟年瞳孔一缩,猛然挥刀割断拴马绳,捞起珠珠飞身上马,叶叙川自行断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听那黑衣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片刻后,叶叙川神色镇静自若,与李大娘各乘一骑奔出了马厩。
“停下!停下——”耳畔贼匪的喊声远去。
凛冽的风掠过烟年耳际,将她耳廓冻得通红,她心脏砰砰乱跳,咬牙奔行于雪海间,跑出了足足数里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贼匪只求财,应当不会赶尽杀绝,跑得太远,若是分辨不清回去的路,那可就麻烦了。
珠珠早已被吓得呆了,蜷缩于烟年怀中,颤颤巍巍道:“小姨……”
烟年心疼得要命,连忙安慰道:“珠珠不怕,小姨会保护珠珠。”
此处荒郊野岭,人迹罕至,时闻狼嚎之声,格外瘆人。
烟年担忧驿馆处风波未平,迟迟不敢回头探查,见天色已晚,她与叶叙川商议后,决定在林子里猫上一夜,待明日再回去。
叶叙川做人比较失败,做事的能耐却不错,见状也不慌乱,反而有条不紊同她剖析局势,并自然而然地指挥李大娘安抚珠珠,打发烟年顺着山谷,去近旁的溪流弄些清水。
烟年并未多想,提着马鞍上拴的水袋,二话不说就去了,走出十几丈才猛然惊醒,唾弃自己:听他的做什么?嫌自己被坑得还不够吗?
将李大娘和珠珠安置在林间空地处,烟年折返回来,对叶叙川道:“你同我一起去。”
林中静悄悄,积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这伙人可是冲你来的?”烟年问身边的叶叙川。
后者似乎压根没将这回遇险当回事儿,漫不经心道:“冲你来也好,冲我来也罢,张化先他们自有法子抵挡,不会伤及你和珠珠。”
烟年以抓搬砖的姿势抓起一块燧石:“万一抵挡不了呢?”
叶叙川居然笑了一笑:“那就一起死。”
烟年愣住。
溪水潺潺,掩盖了四下里轻微的响动,忽然之间,林木茂密处飞射出一支羽箭,叶叙川厉声喝道:“当心!”
烟年一愣,整个人被叶叙川推出老远,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地,再擡头时,她被眼前景象骇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后背中箭,满面痛苦之色,他方才猛推她一记,这才误了逃离之机,这一箭……分明是替她挡下的。
“中了!”林后之人惊喜大笑。
烟年一个激灵弹起身,欲上前查看他伤势如何,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连滚带爬,避至一棵树后,焦急道:“你如何了?还能走吗?”
“还想走?呸,做他娘的美梦!兄弟们给老子上!”
未及叶叙川答话,林后之人大步跑来,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狂笑,笑声无比畅快,好似大仇得报。
烟年听着这笑声,露出迷茫神色。
不是,她怎么觉得这笑声格外耳熟呢?
听着似乎是……
一愣神的功夫,一道黑色的身影掠到她面前。
那黑影扔了弓箭,猛地揭去面罩,露出都朱那清澈而愚蠢的大脸。
那大脸上洋溢着过年一般的喜悦,脸的主人伸出手,一把拽起烟年,兴高采烈道:“烟姐!惊不惊喜!想不想我!”
番外准备整珠女士爱情故事和父母爱情,还是按正常时间线来,可以理解为续写,不过我没存稿了,写得可能会比较慢,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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