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靠在叶叙川怀中,叹了口气。
当初来他身边,百般逢迎时,她怎样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叶叙川会在她面前卑微至此。
这样高傲的男人把她置于膝间,以双臂为囚笼,几乎是求着她多爱他一点。
她略一犹豫,伸臂环住他腰身,感受到衣衫下的身躯蓦地僵硬。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两人都如此痛苦?
她终究放松自己,任他一寸寸汲取她的气味,填满身体的每一个缝隙。
不知不觉,时已黄昏,红霞生于群山之间,将天地万物笼罩上一层淡淡绮光。
车帘被染成明艳的紫,烟年怔怔看着那方多纹锦缎,开口道:“你或许不知道,在杀你前,我有许多个动摇的瞬间。”
“既然尚有情意,那何不回到我身边来?”叶叙川道:“你想要自由,我可以给你,我允准你时常出府出城。”
“不,我不愿意。”烟年道:“且莫论你我间仇深似海,即使你身边再好,我也不想来。”
“为何?你在北方跑商为生,风餐露宿不说,一年到头赚不到几枚碎银,跟在我身边,锦衣玉食,仆婢成群,难道不比你在外流浪要好得多?”
真是个蠢问题。
听他越问越离谱,烟年甚至懒得认真回答,只反问了他一句:“叶时雍,别一副恩赐的模样,我且问你:给你这样的日子,你会欢天喜地地去过吗?”
叶叙川沉默。
烟年为何拼了老命也要逃开,其实他心中清楚明白得很。
诚如烟年所言,他与烟年是同一类人:不甘困于一方天地,更不甘把命运系于旁人身上。
——让他叶大少爷给异性洗手作羹汤,天天待在异国他乡,和一群所谓贵妇掰扯家长里短,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两人长谈一番,终归各自沉默不语。
幸而在太阳落山前,终于赶到了杜芳年的坟冢处。
叶叙川带烟年入了那方小小的坟地。
外围荒烟蔓草,坟地内却干净整齐,一块碑端端正正立于中央,四周铺碎石子,一道蜿蜒的小径通向守墓人的村落,路旁种植各色乡间常见的花朵,锦葵与红蓼竞相吐蕊。
无暇欣赏野花竞芳,烟年扫视坟地一圈,一眼瞧出地上泥土颜色不对劲。
不独是泥土颜色不对劲,连坟头上的草木都被拔了个干净——别处鸟语花香,唯独碑前光秃难看,各色珍贵海棠树四仰八叉躺在一旁,几个田汉正挨个包上它们的树根,预备移栽别处。
想起当日祭拜之时,坟地周围多出的那几名力夫,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慢慢成型。
她死死咬住嘴唇,声音竟然发着抖着。
“你……你查看了棺木……”
“是啊,”叶叙川垂下眼睫,淡淡道:“不然我怎知你是僵尸还是活人?”
对叶叙川来说,掘人祖坟是一件家常便饭般的小事。
那日遇见了疑似烟年的女子后,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爱侣,短暂震惊之后,立刻派人追踪她的下落。
但对于他这样的权臣来说,多疑、猜忌流淌在血骨之中,天下巧合何其多也,仅凭一双手,一把嗓子,一枚发钿,无法确认烟年未身死。
他需要更加真切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夫人——杜烟年尚在人世。
暴雨冲刷过北国的山川河流,河水涨,徐徐漫上堤坝。
骤雨初歇,天色微明,叶叙川命属下掘开杜氏姐妹的坟冢,露出一方简单的墓室。
为防侵蚀,石椁紧紧封存,几名僚属忙活半天,才勉强撬开了石椁,又叫来了村中力夫将棺木搬将出来。
迎着刺目的晨曦,叶叙川垂下眼,注视自己的金丝楠木棺材。
那棺木静静躺在碑前,一如三年前那般华美精致,三年前他亲手扶着这具棺木,把它送至南熏门外,那日东风吹动桃花,细细春柳拂过灵车华盖,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起钉。”
轻描淡写的两字落地。
时间分秒流逝,长钉一枚一枚被撬出,叶叙川站在槐树阴影之下,神色喜怒难辨。
终到了开棺的那一刻,僚属们纷纷停手退避,只待叶叙川亲自做下最后一步。
他缓缓行至棺木前,双手拂过金丝楠木细细的纹理,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究竟是何感受,或许连他自己分辨不清,期待她静静地长眠于此么?还是期待她在某个远离他的角落活着?
“年年,你可在里头么。”
他俯下身,在棺木上印下一吻,作为打搅了她安眠的赔罪。
但赔罪的前提是——她好好地躺在这儿。
叶叙川猛一发力,推开棺材盖。
众人屏息凝神。
李源是个胆大的,特意伸脖子往棺内瞟了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眼珠子都险些咕噜了出来,情不自禁骂一声:“操。”
棺内各色陪葬俱全,一样都没少,唯独烟年的尸骨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长长的木条——为了合理配重,木条长度恰巧是烟年的身量,最离谱的是,放置木条的人还带有诡异的幽默感,居然给那木条刻上了两只眯眯眼和大笑的嘴巴……
坟地内鸦雀无声,众人震撼不敢言。
这这这……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短粗的笑打破寂静。
是叶叙川在笑,笑得狰狞可怖,原来人喜怒交织到极致时,面颊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会失去控制。
“当真还活着。”他喃喃道:“骗子。”
被欺骗的怨怼充斥了他四肢百骸,但仅此而已么?他又庆幸得想发疯。
死而复生,多么愚蠢的传说,居然被他碰上了,更为微妙有趣的是——他又被杜烟年狠狠骗了一次。
他的夫人,一向是骗人的好手。
好周密的局,人出棺后,还不忘把木条塞进去,他的棺木质量上佳,这木条子居然没有一丁点损毁,三年过去了,还能咧着大嘴笑话他,仿佛在说:
早安,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惊喜,自然惊喜。
他拔刀出鞘,一面笑着,一面将棺材板劈得四分五裂,犹不解气,一把揪出那笑容猥琐的赝品,狠狠掷进土坑里,用剑尖把笑脸改作一张哭脸。
僚属们俱大气不敢出,默默守在一边。
“北周人做药的本事真不错,”张化先小声对李源道:“药效真猛,死得跟真的似的。”
这事全然超出了李源的理解范围,过了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这棺材可值不少钱呢……说不定拼拼还能躺。”
指挥使今日份缺德到账了,看把老叶气成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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