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2 / 2)

美人欺君 獭祭鱼鱼鱼 3475 字 5个月前

烟年凉凉睨他一眼:“那你说说,是谁拿来了错误的情报,污蔑叶叙川为挑起战争的幕后黑手,撺掇我去毒死他的?”

指挥使神色一僵,摇了摇头道:“刺杀他是南院王的授意,事后一想,南院王下此命令,也未必是为了维护家国太平,他早就看中了雁门关内的土地,若是叶叙川当真身死,他正好可以挥兵南下,开疆拓土,可谓一个极好的机会。”

“我本该看破南院王的心思,可惜当时病急乱投医,只道杀了叶叙川便可一劳永逸,如今想来,的确太鲁莽了些。”

烟年没有接茬。

毒杀、被囚、眼睁睁看着细作营在眼前灰飞烟灭,当时刻骨铭心的每一桩事,在死过一次之后,都如大雪覆盖的痕迹一般,逐渐模糊。

她又想起那个男人。

想起他发狠地惩罚她时,眸中的绝望与愤怒,也想起她佯作失忆的那段时日,他抱着她珍而重之地亲吻,如同手捧世间瑰宝。

俱往矣。

平心而论,叶叙川并未做错什么,他是国朝的枢密使,屠杀细作是他的工作。

但她恰好是个北周人,且是北周的细作。

所以,叶叙川每做一桩正确的事,对她而言,都是根刺入心口的针。

“都过去了。”烟年忽然道:“我也看明白了,我们这些细作,就好像权贵手里一柄快刀,日日欺骗旁人,又日日被主人欺骗。想想当真没意思得很,不如早些乞休,过自己的松快日子去。”

指挥使道:“你可以这么做,我却不行。”

顿了一顿,他仿佛想起久远的往事,笑道:“我女儿乳名也叫珠珠,比她可爱得多。”

烟年心下了然。

自己终究比指挥使幸运,虽然失去了姐姐,可上天垂怜,到底还是为她留下了一个骨肉至亲,而指挥使却不同,他茕茕一人在汴京挣扎,即使让他乞休,过松快的日子去,他也不知该如何松快。

人一旦将一个宏大的理想当作支柱,那终其一生都没法松弛。

亦是个可怜人。

烟年深吸一口气,接过欠条和钱袋子道:“既然如此,那你我同僚缘分就此断绝,今后除了送钱,别来找我我,我顶着这张脸,待在燕云之地,难免被人认出来,还是去东京道辽阳府住着罢,往来室韦和高丽都方便。”

“好说。”指挥使含笑点头:“咱们北周,最好的便是自由自在,关外山河万里,有的是可居之处,不像南方,方寸大点的地方挤着那么多人,人一旦多了,就容易磕碰,磕碰多了,心中就生出龃龉,有了龃龉,就要互相算计、折磨、争论长短。”

烟年是个大俗人,深以为然地点头:“可见买宅子要买三进三出,独门独院的才好,不然容易和邻居干架。”

指挥使翻个白眼:“你真俗。”

烟年反唇相讥:“你清高,你拖欠俗人的工钱?”

指挥使理亏,只得悻悻转开话题:“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谈这个了,这两头毛驴送给你……我留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办,往北走不远就是长城的豁口,无人值守,你们放心前去便是。”

天色已暮,北方夜冷如霜,雪光照亮了沉默如谜的长城,和长城边骑着毛驴,怀抱着珠珠的烟年。

小丫头指尖已结了痂,趴在她肩头沉沉地睡去,小手虚握成拳,粉嫩的嘴巴微微张开,糊了烟年一身口水。

珠珠睡熟,烟年取出路上买的草烟,塞入口中。

她牙齿用力,狠狠地咬着草烟,她再也不在乎了,她再也不在乎什么枢密使,太后,细作营,也再也不必考虑叶叙川的喜好,顾全两国边境的安宁,她就要抽草烟,抽到牙齿都变黄松动,把细心保养的红酥手插入泥土中,像一株植物一样,毫无知觉地生长。

初春的雪落在她枯瘦的肩头,她的名字被丢在漫长的国境线后。

——烟年,烟年,如烟似梦的荒诞之年,从今夜开始,她再也不必顶着这个名字,荒诞不经地活在这世间。

唇齿微启,她的嗓音是一截锈蚀的钝铁,送出再也不会有人叫起的真实姓名,杜晏年,其实她叫杜晏年。

四时常如晏,百口无饥年。

东洋有谚,名字是最短的符咒,烟年二字,不过是她随口编来的细作代号而已,这个名字掀起过多少风浪,她自己都数不清,拨开过眼云烟,再回首望那些爱恨纠葛,就好像是在看旁人的故事一般。

她轻轻抚摸珠珠轻软的头发,触摸她绝境中的救赎。

李大娘骑着毛驴,好奇问道:“珠珠小姨,你这些年都去做了什么?怎么都不回乡来看一眼?”

雪光中,烟年回首,嫣然一笑:“说来话长,今后我慢慢与你道来。”

烟年尸身走后第三日,叶叙川做了个零碎的梦。

梦里烟年可怜兮兮地叫他时雍,说她冷,说北周的冬天天寒地冻,把她漂亮的头发摧残成干枯的稻草,好多虫蚁在啃她的皮肉,但因为她体内冰凌种之毒霸道,虫蚁没啃几口便当场毙命。

他心疼不能自抑,柔声问道:“我来陪你好不好?”

烟年摇头:“不要,你来陪我,谁替我守着边关太平?”

他正欲开口,梦境忽地漾起漪澜,一圈一圈弥散出去,烟年的影子若隐若现,渐行渐远。

他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冰冷的砚台。

猝然清醒。

头疼欲裂,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正对上小皇帝小心翼翼的目光。

“舅舅?”小皇帝试探地唤了一声:“若舅舅疲累,不妨移步皇仪殿略歇一二?”

叶叙川以手撑额,低声道:“不妨事。”

炭火燃烧,灯烛晃动,拖出他寥落的影子。

小皇帝问道:“舅舅可是在想舅妈?”

叶叙川木然不语。

上回前来御书房,烟年言笑晏晏,活泼鲜妍,不过寥寥两月时间,她已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首,而且到死都未曾原谅他,连葬在他身边都不肯,只一心惦念着她的故国。

终究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离去之后,他未再掉过一滴眼泪,也未前往北周为烟年送葬,不过是想着待得皇帝及冠,让这些年培养新人接下枢密使之位,然后他便能只身前去北周,在她坟前了结自己。

他想要生同衾,死同xue,但以她刻薄的性子,到了泉下,多半会讥讽他自己没坟冢吗,为何非要蹭她的?

死了才好,死了才能再见到她,听她含怒带嗔地唤一声时雍。

时雍,时雍……

一时心绪万千,全隐于他墨黑的眼底。

小皇帝热忱道:“朕曾听闻苗疆有巫蛊之术,可招亡者之魂,可巧南诏国师正在汴京,不如召他一试。”

叶叙川道:“此乃无稽之谈。”

顿了片刻,他又平静道:“且即使真有这等秘法,她这样恨我,自然不会回来见我。”

小皇帝从未见过舅舅如此黯然的模样,一时呆愣。

可惊讶过后,心中又生出莫名的伤感,犹豫片刻后,他从桌下摸出一个蛐蛐笼子,置于书案上:“舅舅莫要难过,那日舅妈悄悄送朕蛐蛐笼子,嘱咐朕莫要让舅舅知晓,朕当时就想,舅妈当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正与舅舅相配,她在天有灵,定然不会记恨舅舅。”

“她送你蛐蛐笼子么?”

叶叙川端详精致的虫笼,嘴角扯出一丝寥落的笑意。

“她送了所有人东西,唯独没给我送过,”

他声音低下去:“……一次都没有。”

有时候,爱侣的逝去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余生终年不散的潮湿。

看着书房会想起她,看着空荡荡的拔步床会想起她,看到海棠新抽了花芽,梁下的雨燕归来,本能地想邀她同赏,可一回首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他能想象出她送侄子虫笼时的模样,她会不露痕迹地把东西塞给小皇帝,俏皮地眨一眨眼,如此一来,她就和九五至尊有了共同的秘密。

“舅舅?”

小皇帝又试探地唤他一声。

叶叙川回神:“既是她赠予官家的礼,官家收着便是。”

这是叶叙川第一次没有斥责小皇帝玩物丧志。

小皇帝受宠若惊:“哦……哦。”

叶叙川起身告退,目光在虫笼上停顿片刻。

不忍多看,哪怕多看一眼都心如刀绞,他深吸一口气,提步离去。

早春的宫廷尤带暮冬的清冷,琉璃瓦色如寒冰,纤尘不染,一轮伶仃的月亮挂在天际,细细弯弯,仿佛一吹就要摇晃似的。

风吹动宫人手中纸灯,叶叙川从怀中取出烟年喜欢的烟丝,尝试着嚼了一嚼。

她的劣质土烟分外呛人,辣得他连连咳嗽,可他自虐一般地逼迫自己嚼下去,咳到眼角都沁出泪光都不曾停下。

她当初该有多难,才喜欢嚼这辛辣的东西发泄?

心口传来钝痛,斯人已逝,只剩她亲手调制的毒药留存于身体之中,一刀一刀凌迟他的心肺。

只盼这毒永远也不要散掉,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般,温柔地向他复仇。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烟年狠狠打了个喷嚏。

李大娘热心道:“娘子可是嫌冷?我这儿还有火绒,你身上有木头么?燃起来能稍稍暖些。”

烟年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叶叙川亲手雕刻的发簪,递予李大娘:“这个能烧吗?也是木头的……”

今天是历史性的一天,我终于写到尾巴了,这次开文时间掐算得非常准确,发完正好同步写完,不用背日更的kpi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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