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2 / 2)

美人欺君 獭祭鱼鱼鱼 3595 字 5个月前

他以为她看不出他笑容中的煞气么?

“今天又做了什么畜生事?”烟年问道。

叶叙川神情居然分毫未变,仍是和煦地笑道:“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反而布了粥棚,散了冬衣,教诲官家仁民爱物。”

烟年啜一口清水,敛眉道:“别带着一身皇城司的阴气来见我,绣口一吐就是半个阎罗殿,让我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生。”

“怎么会呢?”叶叙川端然道:“我为你在大相国寺供了鲸脂高香,祈祷你早日痊愈,恢复如初。”

事实上,粥棚是假的,冬衣也是假的,教诲官家仁民爱物更是凭空捏造,他刚从皇城司归来,以酷刑折磨了一名北周巫医,逼迫他为烟年解去冰凌种的毒性。

皇城司的刑罚绝非一个羸弱医师所能招架,那北周巫医痛得欲生欲死,颤颤巍巍招供:解不了,若是没有冰凌花为引,这毒当真是解不了,若是这毒能轻易解去,北周细作营还会用它来控制细作么?

“那你说说,冰凌花又是什么东西,生长在何处,怎生摘取。”

水牢中闪烁殷红火光,照亮叶叙川面无表情的冷酷面容。

火把燃烧,热浪扑面而来,灼得面庞生疼,面前还站了个凶神恶煞的灾星,巫医内心几近崩溃,想不明白自己好好地在北周住着,闲来无事看个病跳个大神,怎么就突然被抓走,蹲了敌国的班房呢?

还张嘴就问冰凌花……问什么药不好,偏偏问此物,这玩意长在大鲜卑山岭之中,金贵脆弱得要命,被室韦人看守得如同圣物,一群南人贸然前去,伸手就要人家的花,怕不要被彪悍的室韦人打出脑浆子来。

他涕泪纵横,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他知道的全部:“大人明鉴,冰凌花长于极北的大鲜卑山中,极其稀有,不易保存,且室韦族之地不通驿路,居无定所,即使骑最快的马去求,也要花费数月辰光。”

叶叙川手下掌刑狱之事的押官低声道:“大人,与另几名北周人的供词对上了,都说这花难寻,这药更是隐秘,即使有了引子,也只有室韦族的萨满巫医才懂得如何化解毒性,他们都是打中京道来的医师,对这种药一知半解,恐怕……”

他不敢说下去。

叶叙川又怒又恨,但却无可奈何。

一个人会说谎,但一群人不会,看着巫医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怒火,以长鞭抵住他胸口,寒声道:“要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何用,身为医者,不想着悬壶济世,反而研制各色阴鸷蛊毒,当真该死。”

那医师脑瓜生疼,心道你冲我发什么火,室韦人和细作营造孽,凭什么是我这个倒霉蛋受刑啊?不就是室韦人住得太偏僻,你找不了他们晦气么?

可也正是这滥发脾气,正显出叶叙川色厉内荏,无计可施。

只能任由命运推着他向前走,随着流逝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更接近绝望的终点。

“大人,如何处置?”押官问道。

“放了。”叶叙川揉着额心,低声回答。

押官微微意外,却还是领命告退。

叶叙川深吸一口气。

烟年病重,他到底是有了顾忌,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狠辣手段。

已过两旬。

两旬之内,他以雷霆手段,几乎把汴京翻了个遍,还派了不计其数的人手奔赴北周,审问过许多人,有北周的细作,萨满,有国朝的医官,可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告诉他,烟年病入膏肓,必死无疑。

他狂妄地认为自己能掌握世间的一切,可如今,这自信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怎么办?如今还能怎么办?

僚属都已离去,他独自一人枯坐于灯火通明的水牢之中,火光在他面上明明灭灭,他眼中脆弱之色与焦躁交织,犹如困囿于笼中的兽物。

他忽然持起一副枷锁,狠狠砸在石地上。

可怜的木枷锁四分五裂,上面铁制的镣铐滚出老远,撞在铁门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心底翻涌的情绪好像找到了一个可倾泻的豁口,他神经质地翻找到刑室中所有器物,将它们一一摔成碎片,最后他连随身的玉佩都拽了下来,一手捏碎。

碎玉刺破手心,鲜血漫漫流淌成河,叶叙川痛得十指蜷曲,却也难解心头摧城拔寨般的痛楚。

她快死了。

是他逼死了她。

他在一地狼藉中央站了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出囚室。

看守的狱卒都听见了里头响动,这乒乒乓乓的声音直教人毛骨悚然,谁都不敢开门瞧瞧究竟如何。

咋见叶叙川出门,他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却发现他神色平静,仿佛这一地混乱不是他造成的一般。

“新备的衣衫呢?”他淡淡问随侍的兵士道。

兵士立时奉上干净的新衣。

近来他审完囚犯后,都要先洗净双手,换上没有血气的衣衫,才去探望烟年。

若是让她知道,近日他没做任何积德之事,反而下狠手折磨她的同胞,她势必会感到不悦。

如今,即使他不通医理,也能看出她的身子在一日日地衰败下去。

——先是尝不出味道,而后连声音也不太听得清,视线逐渐模糊,身体不再疼痛,却时时呕出血来,懂行的医师都私下里议论,这是五脏六腑衰竭之兆。

可她自己毫不在意。

甚至对自己的嗝屁怀有诡异的期待。

有一日,烟年趁侍女换药的空档,兀自爬上了房梁,坐在高高的梁上对她们眯着眼笑。

侍女吓得魂飞魄散,一叠声哀求她下来,烟年却悠哉悠哉地赖在了上头,笑道:“我想起来从前看的烂俗话本子,那起子佳人小姐,被男人负了后,都爱穿红衣跳城楼,不如改日我也去跳一个。”

她沉吟道:“服毒死相太凄美,我不喜欢,还是跳楼比较惨烈。”

侍女们泪盈于睫:“夫人,这话切莫要说了,先下来好么?”

甚是奇怪,烟年如今五感六识都已模糊,唯独一张嘴丝毫不受影响。

可见如她这般爱戏谑指摘之人,即使心死了,嘴还能坚强地活着。

收回心思,叶叙川策马回府。

不过短短几日,烟年已经失去了爬房梁的力气,变得极度嗜睡,纤细瘦弱的身躯窝在锦被之中,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今日如何?”叶叙川问侍女道。

侍女摇了摇头,轻声道:“夫人只用了半碗粥,就再也吃不下,婢子们试着喂过,可夫人险些将已吃下的都吐了出来。”

叶叙川沉默。

半晌,他道:“以后她若没胃口,就莫要再强灌了。”

侍女睫毛一颤。

不进食水,如何续命?

“去把她那叫翠梨的丫鬟领来伺候。”叶叙川目光寥落:“她或许能有法子。”

这一回,烟年睁开眼后,没有瞧见叶叙川强颜欢笑的俊颜。

她瞧见的是个模糊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是翠梨又是谁?

翠梨双眼通红,一瞧就是刚狠狠哭过一场,烟年对她虚弱地一笑,这丫头小嘴扁了扁,又险些哭了出来。

“不是让烟姐定时服用冰凌子的吗?”她以袖捂面,哽咽道:“烟姐为何不听我话呢?如今这样,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烟年轻轻摩挲她的手背,面色安详坦然:“哭什么,我压根就没忘过,演戏骗你们而已,头是我主动撞的,冰凌子也是我自行毁去的,我一心求死,如今得偿所愿,你替我高兴还来不及,哭丧个脸算什么章程?”

翠梨悲从心起,再忍不住,握着烟年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这丫头哭声如同打鸣的鸡,高亢,穿透力极强,顽强地钻入烟年听力退化的耳朵。

她趁着翠梨吸溜鼻涕的间隙,抓紧开口道:“先别哭了,翠梨,我枕头后面留了一些钱财,不多,也就四百两碎银,待我死后,你们就拿着这笔钱,在汴京置一个宅子,记得找榆林巷的王牙婆,汴京就数她相宅的本事厉害……”

翠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烟姐,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不要宅子,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留了后手?你只是想骗叶叙川对不对?其实你早就找好了退路,死遁罢了。”

烟年气得翻白眼:“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你这些年当真是白干了,趁早转行吧!买了宅子安顿了后立刻给我金盆洗手,多犹豫一瞬,老娘都要托梦来骂你。”

直至如今,翠梨才明白,原来烟年是真的不想活了。

悲欢离合总无情,阶前点滴到天明。

心中仅存的希望破灭,她只觉周身力气一瞬间抽空,连放开嚎哭一场都做不到。

望着虚弱的烟年,她断断续续念叨道:“……烟姐,当年咱们两人一道儿被分去红袖楼,鸨母不是人,嫌我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时常抽我鞭子,多少个夜里都是你给我上药,带我偷偷去楼顶观星,你说云和山的彼端是我们的家乡,终有一日我们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可你怎么食言了呢?”

“先是小燕姐,再是指挥使,蒺藜断了腿,如今又轮到你……为什么独独抛下我……”

对呀,烟年曾经千百次地想问上苍,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后来想通了,这世道就是如此糟糕,命运就像一屋子疯批,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疯批会突然冲出来抽你一巴掌。

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就当白来人间渡一劫,死后灵魂脱离躯壳的禁锢,寄于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间,她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

忽地喉头一甜,她剧烈咳嗽起来,星星点点血迹溅在案边。

昏迷前一刻,她听见翠梨凄厉的叫喊声撕破耳膜。

“不好了!烟姐又咳血了,快叫郎中!叫郎中!”

死遁啊死遁,我美味的死遁,我钝刀子割肉,我大写特写,给我的小毒药颁发一个最佳狗血道具奖,这文有你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