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逃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叶朝云,她先是讶异地挑起了眉,随即哈哈大笑,笑得泪花都从眼角冒了出来。
叶朝云沾去泪花,嗤道:“时雍,看来她半点不稀罕你铸的金笼,不如你去苗疆之地找个什么蛊,什么药的,让她离了你就活不了,说不定能让她在你身边多待上几日。”
叶叙川无动于衷。
笑过之后,叶朝云向他望去一眼,却蓦地一怔。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暴跳如雷,弟弟神情漠然,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虚虚地投向阶下,全无聚焦。
好像被主人抛弃的狗。
这一瞬间,叶朝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叶叙川怎么会露出这种神色呢?按理来说,他才是烟年的主人,为何反倒像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你还是……”
叶朝云刚想拍拍叶叙川的肩,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吓了一跳,惊疑不定道:“你怎么了!”
“咳咳咳!”
叶叙川咳到脊背佝偻,长袍委地,半天才逐渐缓和。
帕子上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如同零落成雨的浊泪。
叶朝云皱眉问道:“是不是余毒未清,在你身体里落了病根?”
叶叙川不语,一面喘息,一面收起帕子,叶朝云留意到,弟弟双手细微地颤抖着,不难想象他此刻有多难过。
可他生生忍下生理的痛楚,一声不吭。
再擡眸时,他双眸燃起炙烈的火光,如嗜血的野兽般,凶戾至极。
明明没有多余的表情,叶朝云却无端打了个寒颤,默默退后两步,不敢再多言语。
“逃了又如何。”
他勾唇一笑,摇摇晃晃走下台阶。
“她又能去哪儿呢?臣说过,要让她众叛亲离,无处可去。”
“哪怕她跑去天涯海角,臣也能找到她。”
接过属下奉上的长剑,他咬着牙,霍然拔剑出鞘,将叶朝云庭前的桂花树生生劈作两截。
这可是她最喜欢的桂花树!叶朝云心疼得滴血,不由问道:“你去哪儿?”
叶叙川不语。
凄冷月光洒在他肩头,长风将他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这注定不是个太平的夜晚,他提着长剑,大步朝宫外走去。
禁军卫兵们跟在他身后,如同翻涌的海潮,沉默地掀起惊涛骇浪。
叶朝云还想追两步,身旁的禁军拦住她去路,恭敬道:“娘娘,还请莫要离开此处。”
“软禁我是么。”叶朝云凉凉道:“好,我倒要看看,他只知监禁、威逼,到头来会落得何等下场。”
而那厢,烟年靠着仅剩的鸩羽毒,撂倒了门前几个侍卫,趁着他们昏厥的当口,换上小厮衣裳,勉强逃出了叶府。
时间紧迫,她顺着暗巷发足狂奔,没有乌都古,烟年极度缺乏安全感,怕极了路途中会突然冒出叶叙川的人,教她最后的指望也化为泡影。
还好她计算无误,叶叙川进宫收拾叶朝云,带走了大量人手,一时半刻也不会分心来收拾她。
烟年身披月色。顺利地逃到了指挥使先前告知她的安全之处。
木门上刻着细作营惯用的小标识,烟年摸过后,确认此处仍在运转之中,便同上回一样,叩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她不奢求重获自由,这次拼死逃出叶府,只是想要去见指挥使一面。
洗刷冤屈,托付亲友,然后坦然赴死。
叩门过后,迟迟未有人应答,烟年的心越揪越紧。
追兵过不了多少时候就会找到她,如果见不到指挥使,那今日诸多努力,怕是要前功尽弃。
求求了……千万别将她拒之门外。
她心里不住絮叨,因紧张而揉搓衣角,连日精神上的高压令她几近崩溃,连树梢微微一动,都能让她化作惊弓之鸟,张皇四顾。
终于,木门张开一缝,她见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街道安静得诡异,那人打量她片刻,问道:“你是什么人。”
烟年急切道:“我叫烟年,营里的校尉,如你不信我的身份,看这枚冰凌子可以证明。”
“你是烟年!”
那人神色大变。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匕首架在了烟年颈侧,对方身手极好,三两下把她掼倒在地。
双手被反剪,烟年痛得闷哼一声,那人利落搜出她随身的东西:一瓶用得精光的鸩羽毒,一枚小小的护符,并在她发簪中找到了几枚冰凌子。
他惊道:“当真是你!”
“是我,”烟年道:“我要去见指挥使。”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通敌叛国,畏罪潜逃,你还敢回汴京来!”那人死死压制着她:“也好,你自投罗网,省去了搜捕的功夫,今日我便肃清叛徒,告慰战死沙场的弟兄们在天之灵!”
烟年心中一恸。
她并不畏惧苛待,无论叶叙川怎样折辱她,她都能生扛下来,可她受不了被昔日的同僚踩着脊梁,痛骂叛徒。
国朝人恨她,北周人更恨她,她兢兢业业当了十年细作,对不起所有人,唯独对得起她的故国,如今竟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活像个笑话。
她咬牙挣扎道:“要杀要剐,今日过后随你的便,我是被冤枉的!让我见指挥使!”
那人力道丝毫未松:“又有何处冤枉了你?少玩这种贼喊捉贼的伎俩!”
“若我真是叛徒,我来寻你做什么?叶叙川这狗贼算计了我,骗我送了有误的情报,才耽误战机,致我军兵败如山倒。”
烟年喘息一声,又道:“……但归根结底,当初没能杀死他,终究是我的疏漏,我唯有一死谢罪,你带我去见指挥使,我有事托付他,见过他后,毋需你来杀我,我自行了断便是。”
见烟年神情严肃、不似作伪,那人皱起了眉,嫉恶如仇的神态微微动摇。
“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必信我,或者你现在杀了我也好,我只求你给指挥使带一句话。”
“什么话?”
“就说这一切不是我做的,证据被我藏在真定府地牢中,我死后,请他帮忙照拂我的姐姐和属下,再把我挚友的旧物送回她的故乡。”
一大段话一气呵成,显然是在心中模拟了千百遍,说罢,她闭上了眼,坦然道:“动手吧。”
那人看着她,刀尖迟迟未落。
半晌,他迟疑道:“你可有信物……”
忽然间,漆黑的穹顶闪过一线光亮,如有人抛出一段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