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一更)
知觉渐弱,自然对痛觉也是迟钝且麻木无感。
这情况先前便多少有些先兆,有时是胳膊受了伤却感觉不到,有时是背上的血都浸湿了衣服她才察觉,又或是被关在将军堂时忽而有一瞬间会感受不到一丁点热度。
先前还只是偶然发生,而后在......在动用烈灼功之后,情况便骤然恶化了。
烈灼功运功之时打破了体内经脉的平衡,灼气四散,于身体各处来回乱窜。寒毒为与其争锋,反而被激得更强更烈。那便似试图灭火的水被换做了油,一瞬间爆起的火焰窜至百丈高空,绵延千里,烧尽群山青幽。
知觉便如山中草,本应无处不在,却一夜间被焚烧殆尽。
即便萧鹤别以浑厚内力疏散经络,将灼气平抚了下去,但那寒毒早已扩散渗透了身体的各个角落,无孔不入。
爆发性的毒是压下了,但平缓流淌在血液经脉中的毒素却无法驱散。味觉嗅觉已散,听觉朦胧不清,视觉恍惚,知觉消退。也许再过一阵子......她当真会变为行尸走肉。
岑今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出了几针刺入皮肤,而后才道:“你为何不早点说。”
“没来得及……”
岑今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不敢说吧。”
顾杪的眼神飘忽走了。
她是没敢说出来。
五感渐失是必然的,也是意料之中的,顾杪唯独不确定的就只有会发生的时间。但即便如此,当她发觉寒毒消散而后自己仍旧听不清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如此”。
先前于洛阳时,她尚且还能闻到酒菜的味道,但很快,那些杂七杂八的味道便消失了。
玉腰奴的茶水并不应当劣差,不说它是江湖最大的情报组织,单就是它以美肴配美人之名扬传千里之言,便知其酒菜当是数一数二的好。
那茶水本应甘甜清香,她喝着却是一股子清淡的白水味;而这偌大一个青楼酒馆,竟没有一丁点脂粉的气息,顾杪那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的味觉与嗅觉不知何时一并消失了。
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崩开之后渗出的血浸湿了袖管,直到把岑今搬回来烟寺后顾杪才发现。她只默默撩起了袖子,岑今絮絮叨叨地叫她注意点,萧鹤别担忧地为她擦好了止血膏绑好了绷带,顾杪装模作样了哼哼了几声,却没与任何人提起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感觉到的事情。
……她害怕。
顾杪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担忧说出了身体状况的真相会被强迫阻止计划的进行,是惶恐自己精心布下的网才织了一半就遇上了阴雨天,是厌恶事到如今自己竟还无法对任何人坦诚相待,可……
可当看到萧鹤别的神情与岑今的态度之时,顾杪才恍然惊觉,她害怕的根源并不止于此。
她害怕为别人带来麻烦,害怕别人因她而感到忧惶。
那名为“关切”的情感于她而言太过浓烈,浓烈到几乎要将她灼伤,顾杪止不住地想逃。
逃离紧紧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挣脱牢牢抓住自己的双手,不顾一切地狂奔、跑出炽热阳光追及的地方,躲回那片自己最熟悉的阴影之中。
阴暗、静谧、冰冷,只有那片狭小的空间才能使她安心,才能让她静得下心来去思考。
思考如何在那一方看不见出路的牢笼中生存下去——
生存下去,完成她爹的嘱托。
顾杪不习惯被人关怀。
她害怕被人关怀。
又或是说,她害怕自己沉溺在那一片温柔之中,不想离开,不愿离开……那般下去,她便会失去警惕,再也找不到方向。
她不可以止步不前。
失去知觉并不可怕,那反倒帮她解脱了痛楚,让她能够安静地熬过千机阁非人的刑伐,毫无知觉地走完自己精心布置好的计划。而后活着回来,回到萧鹤别的身边,将四野八荒交托予他......
对了,四野八荒。
顾杪恍了一瞬,飘忽的思绪终于被拉扯了回来。她眯了眯眼,试图让视野中的景象能够更清晰些,而后映入眼帘的一张凑得过分近的脸把她吓了一跳。
“萧、”“师姐。”
尚未待她话音落下,萧鹤别便出声打断了她。
他的神色严肃得过分,却是没过几刻又松了下来。埋藏在眼底的担忧不加掩饰地满溢而出,顾杪忍不住想别开视线。
可她若是现在扭开了头,便就......再也看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
顾杪并不想错过萧鹤别说的每一句话。
那十年被她主动抛下的时光,每一日每一日都难熬得可怕。记忆里那孩子的笑容是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希望,却是那无尽的距离使她无法亲耳听见,亦无法亲眼看到。
而今那孩子就这般站在她的眼前,面貌成熟了,身高也更笔挺,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从未曾都变过。然分明他就在身边,她却依旧无法听清他的声音。
顾杪不清楚自己的眼睛还能坚持多久,她只知道,现在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弥足珍贵,然她偏偏在此刻莫名地迷茫了。
大计已成,尘埃已起,豫之乱局已定,风云翻涌,愈演愈烈。只要再坚持一下......再一下,等到天境之上的人们自顾不暇之时,谁都不需要再躲躲藏藏。
“之后呢?”
萧鹤别的口型诉说了这般的疑问。他顿了顿,又道:“顾风禾,你一直在一个人默默地努力,一个人承担着一切,不顾性命地拼搏,拼搏着保护我,保护着所有你在意的事物。可你有考虑过你自己的未来吗?”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好像在前些日头里,那难得安宁的梦境之中,看不清样貌的白鹤少年也这般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
问她渴望什么,问她......
除却保护他之外,还有何所求。
“我不知道。”顾杪依旧只有相同的答案。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
二十多年来,她从未有一日考虑过这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