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可启唇时却发现自己始终无力辩解。
“是什么?让我想想看。最早的是春市吗?那天我被小偷窃走了荷包,因而才追到了那个废宅区,听见那几个人的密谈。其实那地方已经足够隐蔽,不管是谁出现在那都没有理由能解释清楚。所以……无论我听没听到内容,对那几个人来说都不重要了。对吗?”
说这话的虞小枝依然是一片柔和,音调也轻轻的。
却一字一句打在祁怀晏身上。
他琥珀色的瞳仁静静注视着她,那里好似沉淀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深邃和……悲哀。
他竟无法对她的话有半分开解的可能。
“那个人叫你老大,你们是一伙的?啊不,或许应该说……是你让他去这样做的。在你我还未相识的那一年春市?”
“……嗯。”
沉寂良久的祁怀晏终于从干涩的喉间吐出一个字。
她转而嗤笑一声,“我说呢,明明那么偏僻的废宅区,怎么会有人那么及时又恰到好处的冲进去救我。”
“所以……这也是你计划好的吧,故意让我被锦佩暗卫发现,故意让我被他们以为我听到所谓的秘密计划,为的就是让他们注意到我,再……加快对我动手的步伐。”
虞小枝像是开玩笑一样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些话,眼眶却不自觉地滑下一滴泪来。
眼底带着模糊地雾气,她对上那个人的双眼,将他的复杂全然收进眼底,在这一刻也终于承认了那个既定的事实。
看着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男人,转而道:“后面的每一步都在你的所谓计划之中吧,那么……也就是说我经历的所有,所有偶遇、所有意外,也都是你预料之中的?那么你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认识到朝廷的真面目?”
少年眼底晦暗的眸色飘满了大雪。
“嗯。”
“那……这场差点让我再活不成的瘟疫,也在你计划之中,是吗?”
她眼底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的望向那人眼底,试图从中找到什么痕迹,证明这场差点要了她命的病真的是意外。
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莹白的雪花大片大片落在树梢上、地上……和他们的心头。
最后的一簇火光也灭了。雪落在那人肩头,已然落了薄薄的一层洁白。
祁怀晏眼眸黯淡下来,一直平淡如水的眸光出现裂痕,一言不发地站在那,眸色深邃的望向她,这一刻他的面容淡淡的,像要快融在雪里一样。
肩上的披风一不小心歪斜下来,顺着她肩膀滑落,恰好勾上那树上其中一根桃花枝。上面悬着的某物随着枝子的弯曲也滑落掉在地上。
“啪嗒”
琉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是那枚风铃,此时已然掉在地上碎成无数枚碎片。
祁怀晏看见它破碎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想要弯腰拾起那些碎片,却被虞小枝的话震在原地竟是一动也动不了。
她看见那个属于他的披风,不觉心下更凉,回望过去竟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可信,又有那些事是他精心预谋好的。
“没想到我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珍视的一切,竟然是这样堆砌起来的。”她说着说着笑出了声,一声一声狠狠地打在那人泛着涟漪的心上。
腕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一晃一晃轻触着她。低头望去,是一枚用红绳绑着的玉鱼挂坠。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竟觉得连呼吸都那么艰难,甚至还夹杂着大雪里卷起的冷气。
虞小枝看着那抹红色从没觉得这么刺眼过。她喉间上下一滚,右手攀上左腕试图解下那枚手绳,可像量身定做一样的绳子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摘下来。
祁怀晏手里拢着一两块风铃碎片,看见她那个动作时嘴唇张了张,那里已经冻得发白。
“祁怀晏,你当真好谋略。”
她指尖一紧,在他的注视下,随着那枚手绳被用力一扯,红绳和上面的玉鱼应声而断,她吐出这样一句话。
虞小枝拿着玉鱼的左手腕被方才的拉扯勒出一条红印。彻骨的悲伤终于蔓延到全身,眼眸里水雾弥漫。
她艰难地看着那个紫衣服的少年,哽咽着,一字一句的说:“如你所愿,我现在浑身上下的全部遭遇都完美踩在你所有的计划里。”
祁怀晏漂亮的眼睛里盛满经久不散的大雾,手心被碎片划破,流下几滴殷红的血珠,一滴一滴坠在满地洁白里,那里好像有一块小小的什么,被厚重的积雪覆盖了边角。
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她可笑的看着手上那根悬着玉鱼的红绳,眼里终于不剩一丝温度,把它向前狠狠地扔过去,决绝地说:“这个,还给你!”
然后头也不回的往身后跑去。
她的世界顷刻崩塌,一点一点,离他越来越远。
往前数去的那一年之久,于她而言……好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山林有雀,年年枕霜临雪,凛冬寒风掠过,吹去一身浮雪,才惊觉原本就无枝可依。
安我之乡,她再无故乡。
祁怀晏看着适才砸在他胸前的那枚红色的手绳,眼中大雨滂沱却在这时看清了那个掩藏在厚重积雪下的小物,它的边缘已经被雪水浸湿,破败的掩在深处。
那是风铃上悬着的纸条。
他颤抖的拾起那个蓦然落在地上的红绳,右手不经意触到那张纸条,上面赫然被雪水渐渐融化的:“对不起”三个醒目的黑字格外刺眼。好像有什么一滴一滴的东西坠在上面把它彻底晕开。
他心里早已大雨滂沱。
可一切还没有完全结束。
沾染了一身雪气的祁怀晏拖着旧伤未愈的身子失神的回到寒山寨时,眼前的景象把他的思绪瞬间拉回。
星眸一凛,在小小的寨子漫天火光里依稀交错着林林总总的身影,刀影、剑影、扇影……那些熟悉的面孔和庞大的暗服卫兵在寨子燃烧的烈焰中打得难分。
被击中和刺杀导致的尖叫声连绵起伏,祁怀晏还没来得及多想,抄起地上的一把不知被谁丢弃的剑就加入他们之中。
愈来愈大的火像是要蔓延至天际,连厚重的乌云也沾染上一分炙热的焰色。祁怀晏胳膊上的旧伤在和数名暗卫的打斗中被无限放大成弱点。
而那些熟悉的身影也有撑不住倒下的,刀光剑影之中身侧闪过的司喻身上有多处被擦破的伤痕,见归来的祁怀晏,他气喘吁吁的手中一边挥动扇刃一边艰难的问道:“你终于……回来了?”
“大家怎么样?”祁怀晏握刀横扫,顺势解决三名纠缠不休的卫兵,接着道:“朝廷竟然趁现在下死手。”
“一刻钟前,突然出现浩浩荡荡的军队。”司喻的体力渐进疲惫,也快要招架不住了。而身后还有许多人在砸、在杀、在一刻不停的完成任务。
——剿灭寒山。
“有几个人已经撑不住了。”司喻堪堪放出三支扇箭,他腰间的箭羽也寥寥无几了。“连竹和黑胡子他们想必……”
话音未落,司喻背后被人重重一刀划过,手中藏着利刃的扇子应声落地。
祁怀晏眼底冷色一闪而过,左手也抄起一把剑,却终究被肩上未愈合的伤影响,被人一拳狠狠打倒在地。
寒山寨所有人悉数倒下,不知生存几何。那群暗卫见再无人头攒动,纷纷收了刃回去复命。
雪仍旧在下,连绵满天像是大雾弥漫。唯有寨子仍在火光里绰约着漆黑的影。
不知过去了多久,火不知是自己熄的还是被雪融的,知晓的只是……它终于停了。
祁怀晏浸透了鲜血的衣服已察觉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身上落了一层薄雪,试图掩盖掉身上的血迹。
他瘫倒在雪地上,昔日总燃着篝火的山寨再也没有一丝生息,或许这才是结束。
他的衣袖里,有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是一只用红绳系着的,精雕细琢的玉制小鱼。那是他跑遍了周遭三个州,用觅来的难得美玉一刀一刀雕刻而成的。
满脑子想着她才刻成的。
而这一刻,祁怀晏眼前终于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再也撑不住受伤的身体,伤口处的血液干涸,可有的地方分明还在流血,身旁的积雪想必也被染成鲜红。
阖上双眸前,世界只剩下飘零的大雪,和那个懊悔的自己。
他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对她动手,没想到他们会下死手,没想到会用那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让她险些失去性命。
他高估了那两个人对她的爱,也低估了自己对她的爱。
所以好像……他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也是自己应得的。
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那日灯会,在满目烟火下,面对着虞小枝期待却又小心翼翼的眸色时,他才没有说出那句话。
他没有资格……说喜欢她。
今日纷飞的大雪里揭露了许多谎言,唯独天星司没有撒谎。
今日果然是昭玄十年最冷的一天。
祁怀晏本以为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起码……让她逃离了那个虎xue,虽然用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
“喂,你小子还活着呢吧?”
可现下,他分明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有力的在他身侧回响,在空灵的山中突兀的响起。
来人用一腔低沉的中年男声徐徐道:“不强大,你是无法保护任何人的。”
“祁、怀、晏。”
天际遥遥有一道惊雷划过。
断崖边,衣着单薄的少女席地而坐,明明是漫天飞雪,她竟不觉得寒冷。
心里翻起的狂风骤雨也已然平息,她却流不出半滴泪水。
倏然间,她心里毫无预兆的一沉,好像有一块突然缺失了。
这是怎么了?
她发白的指抚上心口,却又无力的缩了缩,没来由的一骤也令她没有过多涟漪。曾经听说有重要的人在远方遭遇劫难时,心里便会一紧。
可她如今……除了师父,终于还是再无别人了。
虞小枝没有回慎平的木屋,而是静静的在崖边望着一抹残月。
“身子会愈合,没有什么是好不了的。”
慎平的声音骤然响起,她没有说话。那人往她怀里丢了一个烤的温热的橘子,站在她后面平静地说:“北边在半年前的雨后新生出许多稀罕草药,收拾收拾,过几日就动身。”
虞小枝捏着皱巴巴的橘子皮,敛了敛眸色,决意再也不看那轮明月。
世界风起云涌,这场大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壁国的命运……
也不知终将走到何方。
上卷至此全部结束,撒花撒花!!!
下章开始就是桃花的下卷了(_)
期待小明瑜登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