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肯定法令纹和鱼尾纹很重。
苏瑶左摇右晃地四处看,倒是引得前面讲一句梵语再翻译成普通话的僧人瞄了她一眼。
她没脸跪下去了,不喜欢僧庙,僧庙也不欢迎她,刚好瞄到门口没人了。
推开门也没看见人。
苏瑶在门口借着白色台阶外墙蹲了一会儿,过了些许,才敢起身观察,正巧瞥见底下有两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说了半天的话。
良久,其中一个高个壮实的男人对她招了招手。
苏瑶连忙小跑过去。
她久不运动,一跑下去费了好大力气,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巴桑。
他抽出一只手牢牢环住她的腰。
胖教授恍若未见,“总而言之,大概就是这样,没什么大问题。”
“那谢谢你了。”巴桑也笑眯眯的,“和您聊天真是,犹如醍醐灌顶。”
胖教授客套:“哪里哪里。”
他摸着圆乎乎的肚子,突然问:“诶,色达的那个斋饭好像要开始了,你们俩要不要去吃。”
“我不想吃斋饭。”苏瑶抱着人说。
巴桑被她环抱着,手不方便:“那就算了。”
胖教授斜眼都没赏赐给苏瑶,正准备走,他撩了一下手:“我未婚妻。”
对面那人这才殷勤起来。
苏瑶不得不客套了几句,心底里一阵腹诽:这也太见风使舵了!
不过,成年社会这种人多得是,互相有个数就好。
千万没有撕破脸的。
人与人之间都是隔了一层膜,能破膜就会情感联系越来越亲密,关系越来越好;不能破,大家就客套,互相利用也相安无事。
等双方互相走完一套离别客套流程,他就带着她走了。
一直没开口说什么。
直到走远了,几个僧人也都交谈着走过,苏瑶刚想问他说了什么,巴桑就感慨:“哎,六百年了,你怎么还是个宫廷小画家啊。”
“什么意思?”苏瑶迫切问。
“根本不是题材的问题,”他皱眉,“我听了半天,他是说你作品中的政.治元素太少了,中国画相对来说,即便是普通题材也会比油画多占点便宜。”
因为中国画毕竟是自己的。
她不信,因为完全和上次说得不一样:“他上次的意思是说中国画更容易被评委选择一点。”
“不是,”他提醒,“他上次只是和我左顾言它,不敢和我细说。”
苏瑶一脸狐疑,因为最近美术馆进了很多国画作品。
工笔画下的各种历史事件。
巴桑见她不信,直接掏出录音笔:“都录下来了,你自己回去听。”
苏瑶一把抽过这只黑色录音笔。
也不理人了,准备小跑回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抢走了车钥匙。
一路小跑,跑到停车处靠车喘了好几口气。
车身被太阳晒得发烫。
她敞开一半的门去听这份录音。
二十分钟后。
苏瑶听得好累,又长,这两个人说话还喜欢绕上好几圈,旁人听懂要会儿时间。
高温的车内还有一股蒸气,她没忍住便小睡了片刻。
好热,好热,热到脑子里都翁了一层。
终于女人缓缓睁眼。
当她睁眼时,脑子里一瞬清明了,原本脑子里堵住的一块已经疏通了。
耳朵重新听到了录音。
至此,这一份录音在她脑子里已经算是清清楚楚了。
苏瑶呆呆地盯着前方,天,这些天她干了什么?
知道她对巴桑多吉干过什么吗,就又婚恋脑上头说要和人家订婚。与虎为谋斗,都不过与此了,她知道自己很缺乏亲密的家人和安全感。
而他恰好是有那么一部分的母性,同理心,还会给予别人情绪价值。
别发疯了,苏瑶。
胖教授不是个好人,是一个最喜欢看碟下菜的那一类精明人。
在最初来藏区时,那一场沉默的酒局,这一桌人胖教授只先找隐姓埋名的苏瑶开涮。
因为她家境不好还是个女孩。
没背景,代表好拿捏,女孩,还细弱,代表打人都没力气。
胖教授最贱的还是第一次,看见巴桑在画室门口守着她。
还会警告让她心多挂在男朋友身上。
第二次,他像是意识到了巴桑的身份,马上问魏凯宁她的地址发出去给他讨好人。
巴桑多吉会不会联合他撺掇自己?
苏瑶不知道。
但胖教授一定会答应的。
敞开的车门对流的一边也被人打开了。
苏瑶正咬着手思考,正入神,想到一个毛骨悚然的结论:
万一是两个人提前串通好的呢?
否则凭什么他讲一下对方就说清楚了,之前是死都不肯说啊。
故意演一出不轻不重的戏,专门来博取苏瑶的好感。
至于他为什么要获得她的好感——
“你想什么呢?”车内突然响起声音。
苏瑶喉咙里压抑出一声尖叫。
她瞪大眼,嗓子无声地卡着,被抓包到后,心跳几乎快呼之欲出。巴桑拿着雪糕,上下扫了一眼,见她颇感好笑:“……吓到了?”
苏瑶惊恐得没话说。
他伸手,雪糕贴心地塞到她手里:“吃吧,天太热了。”
一副好好男友的样子。
“也不开空调,”他边放着零食,边打开制冷。“给我省这点油费干什么。”
苏瑶盯着巴桑这幅为她忙前忙后的样子。
还叮嘱:“把你那边门关上。”
这种氛围让她总陷进去,但今日难得清醒了,回想着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会成这样。她分明是要逃的,可却失忆了,最后两个人却又滚到了一起。
促使她不清醒的迷魂剂,是不清醒,是夸奖,是鼓励,是偏袒。
这也是为什么苏瑶一次次感到危险又沦陷的根本。
她一直不回,巴桑只好也盯着她,黑眸像一潭引诱人下坠的深渊。倍感不对,他略微蹙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苏瑶怕沉默太久会起疑,只答:“我不舒服。”
他伸出一只手,拍着背,另一只手再找急救箱。
巴桑自如:“吃点药。”
急救箱翻中暑药。
他真好啊,可惜一个这么好的人背地里却刻意制造困难让她更接近他。
故意伪装成正直、善良、为人着想。
像年幼的他一样。
苏瑶缄默片刻,“你不会想这么多东西。”
“以前也会,”巴桑很耐心地找,“我只是从没有能力去实践而已。”
苏瑶不喜欢他这样。
可转念一想,如果小时候他做出这些事情,她可以接受,但长大了不行。是长大的苏瑶已经没法看出和处理了吗,还是说他们俩有旧仇。
她曾在他爱意最浓时抛弃了对方。
所以呢。
苏瑶现在和巴桑又亲近了,他会怎么样?
也会在她爱意最浓时抛弃她吗?
还是在币圈和股市里欠了太多钱,急需一个有钱有势的岳家帮衬一把。
苏瑶,与他有旧识,有旧情。
比起其他女孩子天生有感情基础,而且还有钱。
“我觉得,”她忍不住叹息一声,“你好像李教授。”
靠近了滚烫的车身上。
“说话方式吗?”他低笑一阵,“可是成年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啊。”
客套且委婉。
苏瑶:“你们很像。”都有一股知世故的精明。
胖教授是知世故而坑人获利的人。
巴桑现在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却没察觉,“我没懂你的意思,我们俩长得并不像,私以为,我长相,身高和穿衣方式都比他好大一截吧?”胖教授真的好胖。
问号更让人想回答。
苏瑶偏偏不说自己所感所想,只是喃着‘好像’
他思来想去,“我觉得,你是不是一直在学校里,对那种涉世比较深的人有种畏惧感。”
苏瑶没说话。
她一直抿紧唇,只言片语都不露出来。
琥珀眼在光照底下闪出不信任的金光,一点都不信,深蓝渐黑的瞳孔顿时一缩。
“瑶瑶,”他一笑,又是脸颊深邃,恍若未闻。“你看。”
苏瑶没吭声。
她知道对方很聪明,这种聪明不限于解题。
实际上世俗上的成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背后除了巨大的努力,一定是智力、运气、能力缺一不可的,因为往上走,你越来越会感觉到人与人之间隔着天堑。
而苏瑶,只是一个坐在云端的庸人。
她错失了对方的这些年,他是如何野蛮成长为现在的?真实的世界是一座巨型的斗兽场,如何脱颖而出,是一个温室生长的人天然恐惧的。
巴桑的声音依旧道:“……瑶瑶,你看。”
脸颊被轻轻推了过去。
他盯着她,先是微微在空中敲了三下,才吐出舌头,露出鲜红的舌苔。
苏瑶不懂他在干嘛。
巴桑告诉她:“传说吐蕃最后一代赞普是黑舌头,他很受人排斥,大家就朝别人伸舌头,来表示自己不是一个坏人。”
她微微一笑,勉强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车子里没声音了,苏瑶摇头:“我想睡会儿。”
砰的一声,前车门开了,啪的一声去了后座。
他念了一句好。
开了空调,冷气一下全冒了出来,前排的男人愣了一会儿才开始泡起药来,半天,给她递了一杯藿香正气胶囊让喝,苏瑶接过,冷淡又客气地道了一声谢谢。
巴桑丝毫没有问为什么,或许他已经知道原因了。
他已经知道了,对方断了多奈哌齐也一点点地想起往事,那么这一天早会到来。
到来也没任何措施可以补救。
苏瑶随时可以走,但他不会让她走的。她逃,他就会追,天涯海角都逃不走。怪就怪老天爷,赐予了两个人无疑伦比的吸引力,又铐上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枷锁。
她走可以,还完他的情,承完他的怒。
他亦是如此。
可惜爱恨不是一笔账,没有那么容易算清楚,无论如何都是亏欠。
两个人只能至死方休。
巴桑眼似月牙,笑眯眯到恍若从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