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大发雷霆。
他和前台一起劝她,劝到这位大小姐不得不接受的地步。
巴桑一进房间就主动打地铺。
他本就不奢望睡床,世界上所有好东西都是大小姐的,不好的东西才会给他。
极其自厌地一头栽进了枕头里。
梦中枕头里是柔软的棉芯,现实里的枕头是硬邦邦的皮革品。
帐篷里的灯突然摇晃了一下,苏瑶穿着睡衣进来了。
她抱怨:“水好冷。”
“这里就这样,”巴桑潦草地说。“把灯关一下。”
啪的一声,光灭了,所有的幻想消失,帐篷里万籁俱静。
苏瑶摸黑爬到床上。
她心中微微失落,虽然自己穿了一个长衣长裤,还是平胸,但勉强也算是前凸后翘,居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那里知道,巴桑多吉看过穿得更刺激的衣服。
快十六岁的苏瑶刚洗了澡,头发湿湿的,穿着一个粉色的小带吊睡裙。
她生得是真的寡淡,不是五官有问题,是毛发少。卸完妆的脸清汤寡水,但穿着粉色,露出大面积的白,笑起来又娇又媚。
巴桑只瞧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苏瑶本就在笑,看见他反应,更是咯咯大笑。
她那时年纪小憋不住。
就在大笑中说了个事情,原来他这种政策生研学的钱是教育局统一出的,苏瑶故意不让别人说,就瞧着他会不会上当。
结果他白长这么聪明了,给她无偿背了好久的画袋。
巴桑生气地将耳朵埋在枕头里。
笑声依然能钻进去,他猛地站了起来,气了一秒,大喊不要再笑了!
还锤了床上一下。
苏瑶愣了一秒,似乎是第一次见好脾气的他生气,便也真不笑了。
巴桑气呼呼地躺下去,开始默念心经。
他念了三遍般若般若,一点声音没出只出气,这是一种‘金刚持’的念法。念着念着,心里忽地一阵委曲:这个人针对他,并非他哪里做的不好。
无论他性格如何,都是要被欺负的。
因为他们轻视他的背景,蔑视平等二字,连带着瞧不上巴桑多吉这个人。
他是政策试点的产物,是时代经济巨变的必有一遭。
是两个阶层的短暂交接。
巴桑躺在地铺上,很希望自己能闻到草地混着泥土的香味,他好想家啊。
云深市确确实实很有钱。
除了冬季天气都热,于是市内每一处地方都有冷气开着。它很繁华,夜晚灯光好似天上繁星,但这种景色和他毫无关系,这不是他的家。
思乡之情浓浓地堵在心口,巴桑转过身,哽咽着流下热泪。
酒店已经关了灯,周围静悄悄的。
床上的少女似乎听见了,被子翻滚,她小心翼翼问:“你哭了?”
他把脸埋深抑制住哭声。
苏瑶一改方才的戏谑,手足无措地问他为什么哭,是她害的吗?
她没做错什么啊。
这不说还好,一说巴桑多吉的新仇旧恨就上来了。
这人天真到残忍,是不把别人当人看的典型,觉得除她以外的其他都是工具人。
脑子里闪过了好几个经典藏族电影镜头。
一个是土司老爷一脚踹翻农奴,另一个是地主小姐和农奴相爱逃跑,被土司老爷抓到,一群人将农奴抓住,制作成了一盏人皮鼓。
她是性格恶劣,她是阶级仇人,她是无法饶恕。
苏瑶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
她轻声问:“为什么啊?”万万不会承认错在她身上有几分。
许是真愧疚。
苏瑶开始安慰起他来。
月光静静地撒了进来,听说旁边有一条河,叫做赣江。
她轻声漫语的说。
苏瑶说巴桑脑子很好使,一个月就能学会这边口音的普通话,一开始成绩不行,学了会儿马上能跟上,现在居然还名列前茅。
不像她,脑子不好用,看见数字就头疼。
其实也是些陈麻烂谷子的事情,不过当时氛围太好,他竟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大小姐能不能成为他的朋友呢?
不行。
巴桑马上否了这个答案,爱是崇高的。
朋友有两种,一种是酒肉之交,大家性格脾性相似,凑在一起吃喝玩耍。
另一种是志同道合,同心同德同志,是真正能说知心话的好友。
而大小姐两种人都不是。
她久在城市,从未见过他这种新鲜人物,故而死缠烂打。还像得了个新玩具,时不时想主意叫过来亵玩一番。他们吃喝不到一起,更别提灵魂共鸣。
只是,他好孤独。
孤独到能忍受任何一个人靠近。
巴桑又想哽咽了。
本来温柔的月光骤然凶狠起来,被子掀起来,一双柔软的手捏住他的嘴。
苏瑶:“不许哭。”
他含着热泪起半身。
苏瑶见他居然敢还噙着泪,马上凶他,说自己最讨厌男人哭,再哭揍死他。
竟然连这点权利都要剥夺。
巴桑更想哭了,他伸手想撒开她的钳制,结果瞧见了令他这辈子都难忘的东西:吊带松松垮垮的,里面什么都可以看见,一片松软的雪白。
脑子顿感有一团血气往上冲。
巴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她扯出去,马上吼她让她睡觉。
苏瑶才是真正的欺软怕硬。
她马上麻溜地往床上的被子里钻。
而他在冰冷的地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头是一股怒气。
这人父母不知道是怎么教的。
苏瑶的爸爸和阿公都各在学校捐了一栋楼,物质充足,精神却如此匮乏!
内地风气那么保守,她却开放,像没人教过一般。
这人性格还集结了世界上所有的缺点,欺软怕硬、反复无常、两面三刀、蛇蝎心肠!他翻来覆去地骂,汉语藏语英语混合一起,几乎快把她骂穿。
他要是有钱了,他和苏瑶这群人才不一样,他要做个善良的有钱人。
可全身心还是堵着。
苏瑶躺在床上,硬邦邦地说,她不是故意的。
巴桑管她是不是故意的。
苏瑶继续道,她脾气不好,但他必须原谅她,因为他们大乘佛教必须原谅每一个人。
巴桑眉毛一挑,不错嘛,一个考试三百多分的人居然还知道大乘佛教?
只是可惜,他上的是云深高中,不是色拉寺。
不原谅。
苏瑶叽里呱啦说了半天,他一点不想听,反而想骂人,而且身心没一个能息怒。
他恨她,他讨厌她,两个人明明互相讨厌却要纠缠在一起。
哦,不对,这个人不讨厌他。
苏大小姐只是想尽办法弄他过来,然后折辱他,在补习班、在海边、在她家里、在任何地方。
她没把他当人看,只是当一个新鲜玩意儿。
头顶上有人在喊他,轻轻地喊,巴桑多吉,你睡着了吗?
巴桑心下烦躁,决定闭目养神再念心经。
安静的房间里又响起了喊声,她又问,巴桑多吉,你睡着了吗?
仍旧没人搭理她。
上面的少女直接俯身下来了。
她凑的很近,黑暗中的阴影加深,几乎能闻到一股香味。
幸好闭上了眼睛。
少女估计以为他睡着了,探出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几下。她小心,她很小心,十分谨慎地在他脸颊处滑到了嘴唇,描摹得像有风吹过。
她时不时会说,巴桑多吉,巴桑多吉,以此来测试他是不是醒了。
好不容易才到了今天这步,其实,酒店里还有多余的房间的。
其实,她找了很多理由和他在一起。
其实,她花了很多心思。
少年的睫毛没有动颤过。
终于,她呼吸得热气喷在脸上,缓慢的,靠近了耳垂。
“巴桑多吉,”声音很小声,很小声,生怕被人听见了取笑,生怕被人发现了心意。“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