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元小郎君不爱读书。
开蒙前是祖父在教,不过简单学几个字,那时候倒还耐烦,被祖父抱在怀里,手上沾了墨,往祖父脸上抹,格格地笑,祖父自然要躲,也是笑着,两个人东倒西歪乱作一团。后来父亲请来了先生——一位宿儒,比祖父要有年纪,学识渊博,人却端肃,好似根本没学会笑。元小郎君很不喜欢,何况春日易困,夏日天热,秋日人乏,冬日自是不必提,一日也只那么些功夫,玩耍尚且不够,哪里还有空闲读书?祖母自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只要元小郎君嚎上那么两声,任谁也没奈何。老先生心中不满,祖母也只是敷衍,老先生自觉得受了轻慢,断不肯再留,只留信一封,当面拜别也不曾,自去了。待父亲归了家,闻得此事,狠下心要管教,做祖母的虽溺爱孙儿,可也怕得罪儿子,因而不敢插手,只两下里心疼,后来想了法子,先稳住了孙儿,请来几个先生,认真教了一个月,居然成绩斐然。父亲放了心,安心离了家,做祖母的便兑现了昔日承诺,再不管小孩子读书的事,由着玩闹。这里头的内情,父亲后来自是知道了,可惜鞭长莫及,只能写信质问,结果将人逼急了,非但不能如愿,反惹来了骂,道子肖父,父亲小时便不爱读书,只一味胡作非为,哄劝皆是不听,如今倒苛责孩子,什么道理?父亲因自己幼时的不成器,这事上十分理亏,只好撒开手,暂且不问了。元小郎君自此更是如鱼得水。
伯父家几个从弟却与元小郎君不大相同。伯父是个温和的人,但教育子女时却很是严厉,养的几个孩子都怕他,因此读书时不敢不用心。读书一途上,元小郎君无疑是落了下风,输人一等,但元小郎君并不在意,几个从弟书读的再好,祖母面前也越不过他去,不单祖母,祖父、叔父、姑母面前也是一样,他永远是家里最得宠的。
可是表兄不一样——
表兄是母亲一手教养出来的,样样都好,可见母亲喜欢的是乖巧上进的孩子。
元小郎君既不乖巧,也缺了上进,于是便慌急起来,怕赶不及似的,喊着要辞书,辞书未到,便随便捡了本书,马车上就用起功来。
湛君自然是希望小孩子懂礼知事些,可元凌这样一副紧急样子……她看在眼里,欣慰并不太多。多的是一种疼。
这个孩子是在意母亲的,他的可耻的自私的母亲。
这么多年,她一直对不起他,对他的亏欠,她愿意拿命偿还。
可天并未收取她的命。
所以她仍亏欠着。
而且他不恨她,他竟然不恨她……
她亏欠他的,更多了。
无论如何是还不完的。
但还是要还,尽力地还……
要怎么还?
湛君和他再分不开的,若要他同离开他的父亲,似乎不近人情,不是对他好,算不得还债。
且对元衍也不大公平。
她该酬他的情。
他要同她一起死,她并没拒绝,当时想的是恩怨两消,如今再不好恨他。
可是又做不到毫无芥蒂。
忘记便是背叛,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
她做不到。
她不该同他在一处,她心里知道得清楚,可是命——看不见摸不着的命,强推着她往他身边去。
死掉的人,活着的人……
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为何是她活着?
养大她的人,待她好的人……
这样的不如意,简直含恨!
可是还有孩子,还有未偿的债,她不能也不想死。
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磨缠着,左右无定,不能成行。
深沉的痛苦里,无知无觉就到了咸安。
被告知有人来接时,湛君是惊惶的。
车外连声呼唤,喊的虽不是她的名字,却也像夏时坠落的雨,大颗的,急促的,成片的,砸到人身上,叫人不得不从心底生出慌乱。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仓促间只能将元凌推出去,催他:“不是在叫你?还不快去!”声音轻飘飘,好似无根之苗。
元凌早听见祖母的声音,雀跃地想要下车——离家时的那些怨恨早散掉了,如今只有亲切的想念——可是母亲没有动。
母亲既发了话,再没了顾忌,高声应着,不等人接,自行跳下去,张了双臂,归林的鸟儿一样扑过去。
鲤儿自然还是陪在姑姑身边,并且对姑姑表现出的惶急很是忧虑,眉攒着,轻唤一声。
湛君定了定神,还是得做个决断。
走是不能走的,寻个住处,能常常见面,她倒也知足,只是有人一定不允,闹起来……可要是真跟着进去,自此当作无事,又不甘愿……
只是原地趑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