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事(2 / 2)

但这次有陈定霁出面,对晴方的刑罚,暂时还没有彻底定死。

庄令涵坐不住了,在得知此事的第二天,再次亲临了国公府,当然,是以为白氏吊唁的名义。

陈定霁尚在病中,即使他才是宋国公本人,主持白氏丧仪的宋国公府“当家”,却俨然成了老三陈定霖夫妇。

出乎庄令涵的意料,陈定霖对白氏这个祖母十分依恋爱重,就在她重临北苑正堂来为白氏上香的前一个时辰,陈定霖才刚刚又因为想起幼时与白氏相处的许多事,哭晕了过去。

再作恶多端之人,也有心中的软肋。

只是不知——淳于冰娥是否也有?

陈定雯深居简出多日,白氏的暴亡对她而言也是打击不小。

庄令涵与她在北苑的路上碰见,看见她消瘦了不少,双手上缠着的绷带也还未解,便也知晓她这些日子以来不好过。

她想与陈定雯多说几句话,可奈何北苑人多眼杂,像她一样来为白氏吊唁的客人往来众多,她便也不好发作。

她想要解救晴方,首先便是能见晴方一面。

就像林林和云绰一样,她身份到底尴尬,想要见一面,怎么也变得如此困难?

听说陈定霆兄妹自陈定霁失势后便在国公府内更加谨小慎微,晴方几人之事,他们能帮上忙吗?

正徘徊在去南苑的路上,庄令涵突然被人蒙住了口鼻。

磐引没来得及呼救,却也看清了来人。

四处无人的抱厦,最适合陈定霁这种见不得光的“入幕之宾”,做那些并不足以为外人道也之事。

比如,将他的公主殿下抱在怀里,等她不挣扎了,才跟她说些她想听到的,他真心实意的话。

“晴方一事,你怎么看?”白日里的他,似乎比夜里的要憔悴一分,大约是此时光照剧烈,他又时常只处在黑暗里。

“都是冲着我来的,”但他的语气却比他的面容要坚毅许多,并无忧虑,“毒死秦媪再栽赃晴方,这是将我身边信赖之人,全部抽走。”

“晴方……她会死吗?”她却对他的大计毫无兴趣。

“不知道,”陈定霁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今日你正好来,我是想带你去见你的弟弟和斛律小姐。”

她的眼前一亮,刚刚脑中闪过对晴方的担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占据。

陈定霁带她行了一条几乎无人的小路,既是无人,他也不需要再装模作样,坐那碍事的轮椅才能出行。

林林和云绰并未关在一处,他知道她身为姐姐自然更关心亲弟弟,自然先带她见了林林。

房间朝南,原本应该是阳光充裕,奈何小窗靠着一堵深墙,即使是每日阳光最为浓烈的时候,能穿过层层树荫照进房内的,也只有寥寥几缕。

就像庄令鸿本人如今的处境,见不得光,见不得人。

丧失听力之人,会对光影的变化格外敏感,在那幽深的房门刚刚打开、窗上的光影才微微起了变化的一瞬,庄令鸿便已经察觉了门口的异动。

“林林,”庄令涵轻声唤,却听见了身后陈定霁的声音:“林林听不见了,他需要面对面,说话慢一些,他才能从你的口型里,听懂你的言语。”

她突然想起了上一次与林林的见面,竟然也是出自陈定霁的安排。

那时他用搜集来的霍长晟谋害夏谦的罪证和人证向他们姐弟二人证明,可她一心只想帮斛律云绰出逃,并没有太将霍长晟的恶行放在眼里。

对恶人姑息,本就是一种对好人的残忍。

就像她以为林林和云绰自从逃离长安这个魔窟之后便会后世无虞,可谁知阴差阳错,他们还是落在了恶人的手里。

“姐姐,”是林林先开口唤她,失去听觉之人,连原本正常的说话的声音,都带了些奇怪的调调,尽管他已极力避免,“是林林没用,辜负了姐姐当日的好意。”

他以为他已经竭尽全力保护和上进,但只需要一次意外,便被再一次拖入深渊巨潭,“不知道,不知道云绰她现在如何了。”

当日在他被陈定霖推倒昏迷前,他听见的最后一点来自外界的声音,便是云绰的无力的、断断续续的哭喊。

“林林,林林……”她在被欺凌时也仍然想着他的安危,可他到底不如那陈定霖的权势熏天,也没有他一身横肉的蛮力和体力。

“林林林林,我的名字叫陈定霖,定霖定霖,不是林林!”他听到了陈定霖的怒吼轰鸣,但他已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奋力再向前扑去,耳边也只有她的嘤嘤哭声。

他的傻姑娘绝少会哭,却在陈定霖这个恶魔面前,流尽了眼泪。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爱人在自己面前受辱自己又无能为力,更加令人内疚、痛苦和绝望的。

若不是因为他一向敌视的陈定霁悄悄来找他,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他恐怕早已想办法与陈定霖同归于尽了。

“你这一路以来,又受了多少折磨?”庄令涵又心疼地抓起了他相比原来瘦了也黑了的手臂,一面说,才想起自己低头他看不见,便又仰起了脸。

他看见自己姐姐面上的泪痕。

折磨,是啊折磨。不止是将云绰从他身边带走是在折磨,当着他的面让他看着云绰被凌辱是在折磨,这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夜,陈定霖只要有任何不顺心,便想着来折磨他出气发泄。

手臂上留下的针扎的痕迹,肩膀上被烧红的烙铁留下的血淋淋的痕迹,还有身上无数处、先用马鞭暴打再泼以盐水的道道痕迹。

可身上的痛,却又远远比不上心上的。

“我扛得下去,”他看着姐姐令涵心疼不已的脸,刻意挤了一丝微笑,“为了云绰为了姐姐,我也必须要扛下去。”

庄令涵又为他检查了耳朵,仔仔细细把过脉。

耳聋大约是受外力猛击所致,虽然有些棘手,但并不至于无药可救。

姐弟俩医术的差距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曾经在陈境的大楚起./义军中,缺医少药的日子里,庄令鸿也充当过无数次的军医。寻常病症和普通伤病,对他来说,也算不在话下。

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再也听不见时,还是免不了心中的杂念。

他甚至恍惚,将自己的短短十六七年、原本也算顺风顺水惬意的人生,贬得一文不值

——他算个废物。

在陈定霁再次出现之前,他一直都这么认为。

但陈定霁不仅将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还将他这些年来精心收集的、齐廷上下和边境布防的许多信息,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他对陈定霁从前的痛恨、厌恶和误解,在那之后,便烟消云散了。

他们都是周人,他们都来自邺城,陈定霁因为他是姐姐的亲弟弟,才这样信赖他

——毕竟是刀口舔血,他知道陈定霁如今在谋划一件大事,若是陈定霁不幸中道崩殂,他还能带着他多年来忍辱负重的全部心血,回到大周,继续他未竟的大业。

“姐姐现在的地位,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庄令涵看着他有些发干的唇,一字一句地说,尽量吐字清晰,“一定会想办法,将你和云绰都救出来。”

“姐姐,”他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在姐姐成亲之后,他绝不会对她做这样逾矩的动作,可他今日必须趁着难得见面的机会,将他想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不要再与陈定霁别扭了,他有他的苦衷,他是为了你好。”

“林林?”这话从庄令鸿口中说出来,她以为自己也和他一样听觉出现了问题,“难道你被他灌了迷魂汤了?怎么会,突然在这种时候,为他陈定霁说话?”

曾经,林林是那个和她一样痛恨陈定霁,痛恨到不惜用自己的命做饵,也要毒死陈定霁之人。

即使是他感念他曾在他与斛律云绰私奔时出手相助,也绝不可能态度发生如此大的逆转。

“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他也和她一样,用极慢的语速说话,一字一顿,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但姐姐……请你相信我。”

——“枝枝,快走。”门却在此时突然被陈定霁打开,这一次会面匆匆,她尚未洞悉任何线索,便又只能匆匆结束。

“陈定霁,你到底对林林说过些什么?”他来抓她的时候,她忍不住想先讲出自己的疑问。

“没想到陈定霖夫妇突然折返,现在还不是我向他们摊牌的时候。”陈定霁强硬地将她揽在了怀里,急匆匆朝着另一个无人的方向走去,“今日不便,过几日,过几日再带你去见斛律云绰。”

“陈定霁,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她知道危险,只能压低了嗓音,她的气息贴着他修长的脖颈,不能不说是一种惩罚。

“现在很危险,你先走,我会来找你。”他转头向磐引递了个眼色,磐引虽然万般不解,还是兀自上前扶住了自家女君。

庄令涵再想回头发问,视线里却已经没有陈定霁的身影。

而她不知道的是,刚刚的这番拉扯,已经尽数落在了淳于冰娥的眼里。

秦媪好可怜,两世都被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