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巾帕擦干匕首上的血迹,刚将那匕首收回鞘中,刚刚说要去通报陈定霖的小厮,便回来了。
崔孝冲舒了紧皱的眉心,微笑着迎了上去,装作若无其事。
邺城里的李向忠一家,在李季婉做了萧毅的太子妃又因此免了死罪之后,一直都十分低调。
故而,庄令涵拿着李季婉赠给她的玉佩求上李向忠一家时,她并未受到多少怀疑和刁难。
为了多少保住一些萧毅的颜面,她没有将他们在长安遭遇的种种细致说明,只说李季婉如今很好,又感念她一直以来的牵挂和惦念,便将她从小佩戴在身上的玉佩赠给了庄令涵。
庄令涵还报出了李季婉的乳名“烟儿”,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李家并不需要过多怀疑。
她所图的,不过是李家能给她一个栖身之所。萧毅和李季婉的前途究竟如何,她确实也无从预测。
所幸,李向忠一家在邺城东郊有一处很小的院落,原是李季婉乳母所居。李季婉出嫁之前,李季婉乳母病逝,她家中也并无旁人,那间小院便空着,到现在都无人居住。
庄府虽然在西郊,距离那处稍有些远,可毕竟是凭空得来的去处,千恩万谢之后,庄令涵便决定搬到那里去住。
一个人带着孩子,多少是有些困难的。磐引原本想跟去贴身照顾,但庄令涵害怕人多起疑,便只让磐引隔三差五过去为她送一些生活用品。
三月的邺城,李花桃花和杏花都会相继开放,那小院只有一进,院中一棵枯树早已死去,她在入住的第一日便将其铲去,重新种上了新的树苗和花苗。
她虽是医生,却也并无照顾婴孩的经验。搬来小院独居之前,廖氏嘱咐了她许多事物,她虽然记下了,可真正到手边需要实操时,也免不了手忙脚乱。
婴孩需要喂奶,她从未有过身孕,自然没有这个条件。邺城中有卖鲜牛乳的,磐引会买下一些,替她专门送来;廖氏教她可以熬些米粥、或者用黄豆泡水熬煮成浆,与冰糖等物混合牛乳,这样便也能消解牛乳供应不足带来的偶尔短缺。
这个男婴只有三个多月大,待它长到半岁之后,食用牛乳的比例可以逐渐降低。
其实,磐引和乳母她都可以有,也不必自己亲力亲为,可她实在不想冒太大的风险,若是牵连无辜之人,她这一番费力经营便是付诸了东流。
最初的一段磕磕绊绊之后,她也渐渐熟悉了这样的生活,每日养花种草、抚养孩子、重读医术、练习书道,除了要自己做饭和浆洗衣物之外,并没有什么让她不能适应的。
在整理小院那间空置了许久的杂物间时,庄令涵还找出了一架竹制的摇篮。摇篮一看便有些年头,虽然旧了,可她反复擦洗几遍后,也完全可以供小茱在上面睡到一两岁的时候。
李季婉乳母的旧居中怎么会有给婴孩做的摇篮呢?也许李季婉乳母自己的孩子,小的时候也睡在这个摇篮里吧。
仔细一算,可能这个孩子与庄令涵如今差不多年岁,也不知是男是女,如今在做些什么。
但转念一想,又想到李家说过那乳母一家都已离世,这个和她一样差不多年岁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生死无常。
她给这个男婴取名夏守拙,乳名小茱。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之所以姓夏,是她想到夏谦死后夏家绝嗣,夏谦之死也多少和她有些关系,这个捡来的孩子虽然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可也算是给夏家留个后。
她并不清楚夏氏的字辈排行,而“守拙”之意当为字面。
还在长安时,陈定霁曾提过几句他为她“腹中孩儿”提前拟好的名字。中间一字随陈氏一族的“从”辈,之后一字,“适”“迅”“进”“通”“逸”这几个字都很合适。
其中,他最中意的便是“迅”和“通”。
“守拙”对“从迅”,就算是起名,她也不想让这个孩子和陈定霁扯上半分关系。
无论有多大的宏图之志,她只想让他平安长大,安安稳稳活着。
她始终没有听到长安传来的风声,也不知道陈定霁到底有没有死。
不过,时间会冲淡许多东西,她已经当着他的面死去,他再不甘再自负,都不可能真正与上苍作对。
她暗自下定了决心,待小茱能慢慢学会走路的时候,她要带他去给夏谦的墓前祭扫,让他看清,让他明白,他的父亲是谁。
思虑再三,晴方还是将那庄令涵留给她的方剂,悄悄交给了赵太医。
她知道赵太医与庄令涵有一些私交,尽管当初因为药房换药和陈定雯的造谣污蔑之事,赵太医并不愿再踏足宋国公府。
奈何陈定霁的病势汹汹,赵太医又是太医中的翘楚,经不住淳于氏和陈定霆兄妹一再的软磨硬泡,几日之后,最终还是来了宋国公府。
庄氏本人医术高明,他虽然听闻了庄氏蹊跷的死事,但既然是庄氏留下的解毒方剂,赵太医自然知晓其中的利害,于是便扮作是自己找出来的解毒法子,不出三日,陈定霁的脉相便已经平和了下来。
但这年青权相为了美人白了的头,他也束手无策。
陈定霁醒来时,正是第四日的半夜。
彼时淳于氏和白氏早已经回了北苑,陈定霆兄妹不在,太医们守了许多日也早已疲惫不堪各自出去。
只有晴方一人,终于等来了这个她能与陈定霁独处的机会。
床榻上,身形高大的男子左手手指动了动,而后嘴唇微张,从压低的喉头里艰难地挤出了“枝枝”两个字,继而缓缓撑开了眼帘,看着自己熟悉的床帷,又想起了什么。
他是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还是眼下的自己,才是身处在梦境之中?
微微转头,晴方一直趴在他床前,他看到这个贴身服侍了庄令涵许久的婢女,那些关于庄令涵的事、关于那日他生辰画舫上发生的种种,再一次向他脑中袭来。
是真的吗?
头开始痛了起来。
——而后,他又想起自己曾突然惊醒,见到张百来到他面前,振振有词地向他禀报,说跳入水中的亲卫们几乎翻遍了整个渭水,除了她给他绣的那个荷包,什么也没有找到。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她带着腹中的孩子,宁愿葬身在浑浊入海的渭水之中,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他还真的相信,她曾经发誓,说过一生一世都要陪着他的。
这么快,便要食言了吗?
她口口声声说她是个医生,心里也和他一样装着天下万民,她能医世人,就忍心这样害他生不如死吗?
她的所作所为,哪里又像一名医生?
她明明是个骗子,用不离不弃的谎言骗他;她又明明是窃贼,两人
相处日久,他一直以为自己占尽上风,要她做什么都可以,谁知她不声不响,便拿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是,他的心被她夺走,如今胸膛里还在微弱跳动的,只不过和他一般是行尸走肉罢了。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给他留下了什么?
荷包,荷包。
陈定霁立即四下翻找了起来,可他的床褥干净整洁,哪里又有那个荷包的影子?
荷包去了哪里……
“我记得,邺城陈府的那棵老槐树上,满是你幼时练剑留下的疤痕。十二年前的襄州大战,你们父子兄弟八人出发之前,那棵老槐树却突然枯死了,原来那时,便已经有了不祥的预兆。”
他听见了面前的婢女晴方在说话,语气却完全没了往日的恭顺和谦卑。
他懒得去计较,他一心只想找到那个荷包。
他记得自己再次陷入昏迷前,一直死死地攥着它的。
那是可以触碰的,唯一证明她存在的东西。
她要送给他的。
——等等,不对,晴方在说什么,邺城陈府的老槐树?
陈定霁这才擡起头,看着他面前这个他也算熟悉却又极为陌生的婢女。
她已经看了他很久,他与她对视的一瞬,她坚毅的目光泛起了一点红色。
他在她的眼里,竟然看见了自己。
十一年了,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再次见到。
他一直都是孤家寡人。
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心,却又轻而易举地抽身离开,连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没有留给他。
面前的晴方,又怎么会知晓他在齐国、亦步亦趋地隐藏了这么久的真实身世呢?
“七郎,七郎,是你吗?我年纪最小、但又最调皮的弟弟。”晴方又开了口,语气坚定,又像是在轻柔婉转地念一首,童时传唱过的歌谣:
“你的腰上有个形状特殊的伤痕,我一直都认得。那是你小时候顽劣时,不小心用香烛烫伤自己的疤痕。但,我们的父亲得知你被自己烫伤,不但没有心疼,反而还罚你跪了一夜的陈家祠堂。”
陈定霁的呼吸重了,瞳孔微张,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无波。
“而那一晚,我也因为偷看父亲的兵书被罚跪祠堂,我们姐弟二人虽年纪相仿,却也是长到了七八岁的年纪,才第一次有了深入的详谈。”
陈定霁捏紧了拳头,干涸的星眸,慢慢洇上了一层水雾。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你不叫陈定霁,也不是这齐国宋国公的后人。你的真名叫陈聿棠,和我陈聿桑一样,都是大周羽林将军陈代辉的子女。”晴方的眼中也含了热泪,缓缓流了下来,“我以为,我以为七郎你早就死了。”
他也以为,他们都死了。
“三姐……”
陈定霁嗫嚅了许久,才终于唤出了这个称呼。
在家中,他有六个哥哥三个姐姐,他才是最小的那个。
但他们兄弟姐妹间的情薄,他又与他们不甚熟悉,在他的记忆中,与三姐的交流,仅仅只有那一晚的祠堂罚跪。
原来三姐也像他一样,为了报当年齐国陈家屠灭他们邺城陈家之仇,不惜潜入长安,也要寻找机会吗?
他是男儿,是可以隐藏伪装自己、用尖刀用利刃杀敌,用全新的身份站上权力之巅,拿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他靠着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一步步走到今日,他有过无数次危急关头,但又屡屡化险为夷。
三姐有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也要不惜一切,冒着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丧命的危险,在这暗潮汹涌的长安城内宋国公府中,一呆就是十一年。
她不怕吗?不觉得自己拼尽全力,也是徒劳无功吗?
晴方看着面前百感交集的男人,心中多年来的隐忍和小心翼翼,终于让她忍不住探身,抱住了这个才从死神手中拉回来、又消瘦了许多的弟弟。
终于相认的姐弟两人无须伪装,抱头痛哭起来。
而紧紧抱着自己亲姐的陈定霁,却又突然想起了庄令涵,曾经一板一眼,对自己说过的话。
女人为什么一定要依附于男人?她们虽然娇弱,可一样可以为自己立一番事业。
他为什么、又凭什么会如此看轻女人呢?
自己有这样的一个亲姐,也曾经有这样一个爱人。
可惜,等他终于醒悟时,为时已晚。
他再也不能,亲口向她说那句“对不起”了。
这几章都会切好几个场景,应该不会看得很乱吧……
邺城陈家用的是男女分开排行,长安陈家用的是男女混排;理论上来说古代应该用男女分开排行的,但是写了这么多要改的话工作量非常大,本身也是个无关紧要的点,先这样。
陈狗从老小变老大,确实需要适应一段时间hhhh
陈狗幡然醒悟地太晚了,但如果没有枝枝的破釜沉舟,可能晴方永远都没有机会和他相认
世事就是这样变幻无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