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内(2 / 2)

“从珠!”一旁的石泰勃闻言自然吓了一跳,赶忙抓着她的衣袖摇了摇,“在君侯面前,休得胡言!”

“从珠是吗?”君侯剑眉动了动,而后面不改色,“你既然说,将士们若学我不近女色,以后便都成了无后孤魂,这便是咒他们全部战死疆场,对吗?”

“妾没有这个意思。”从珠咽了咽口中津液,并没有低下头。

“既然没有,我让他们晚几年成亲,又有何问题?”君侯不慌不忙,“修身,炼心,是每一名陈家军勇士的必修课。若是连区区女色诱惑都经受不住,又谈何建功立业?”

“君侯说得极是,”石泰勃又拉了拉从珠的衣袖,一张苍白的脸已被汗水打湿,“从珠她从小娇生惯养,在宫中又横行霸道惯了,情急之下口出狂言,请君侯海涵!”

“女色?”从珠并不理会石泰勃的不断暗示,再度提高了音调,“君侯既然口口声声以身作则,不近女色,那敢问君侯,深夜带着太后身边的宫女来此密会,又是所谓何事?”

“从珠,你疯了吗?”石泰勃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后者目光坚定,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卑躬屈膝。

大难临头,是需要及时割席的。想到此处,石泰勃一咬牙,连忙甩开了一直紧握的从珠的衣袖,膝行向前,抱住了陈定霁的小腿,连连叩头:

“君侯大人海量汪涵,属下受这不知廉耻的女子多番勾引,最后还是没有把持住,将君侯的谆谆训导抛诸脑后,有负君侯的期望,是属下的错!属下求君侯放过属下,从此以后,属下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只一心报国图强,为君侯肝脑涂地,绝无他念!”

“石泰勃!”那边的从珠听到自己情郎那无耻又决绝的求饶,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怒吼,“我与你相识十五年,从小情投意合,你也为我不远百里从绥州赶来了长安。现在,你竟然因为与我的奸.情败露,说我不知廉耻?我不知廉耻,那你又算是什么?”

“君侯,别听这女子的一派胡言。属下是来了长安之后才认识她的,原本拒绝过她无数次,奈何她一直死缠着属下,属下见她装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才动心破了戒,实在……实在不是属下自愿的!”一边说,石泰勃还一边连连叩头,那白皙的额头上,未几便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石泰勃,我与你相识日久,到了今天,才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姨母说得没错,天下男子大多薄情寡性,不值得托付。”从珠有些泄了气,缓缓跌坐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我从前只当她不知石郎的好,才以偏概全。今日,我总算是见识了。上位的君侯言之凿凿,说要修身养性,绝对不近女色,自己却夜半三更闯入这太守府,与宫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清不楚;下位的石泰勃恬不知耻,遇到权势滔天的君侯,为了自保谎话连篇——原来过去每每与我的浓情蜜意,都抵不过今日性命之虞。”

室内三人并未开口,只看着她眼神茫然,忽又坐起,直直面向陈定霁,声音中的哭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日,妾与石泰勃的茍且,不幸被君侯撞破,此事实在有违宫规,从珠无可辩驳,任凭君侯发落。只是,只是望君侯不要便宜了石泰勃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今日他可以为了保命出卖妾,明日便可以为了蝇头小利出卖君侯的亲卫营,到时候连累其他勇士,便是万劫不复!”

“君侯,”未等陈定霁开口,一直蜷在床榻上局促不安的庄令涵出了声,“今日之事,妾与君侯有不同的看法。”

“何如?”陈定霁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不明。

从陈定霁发现房内的二人到他们分别诉说内情,当场决裂,庄令涵全程一字不发,只在心中默默盘算。

“情.欲”二字,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是无数人难以跨越的隐形樊笼,也是催生了不知多少悲欢离合的滥觞。她与陈定霁的两世纠缠,源也离不开这二字,眼下,又因为陈定霁也貌似耽于情.欲,他们才有机会撞破别人的好事。

如果是未婚男女,你情我愿,一时情难自禁,本就算不得什么错。况且倘若此房间中没有这二人,按照陈定霁刚刚在院墙下的种种举动,被人撞破的,恐怕就是他强迫她了。

只是,陈定霁被人撞破,最多不过是稍稍丢了面子,而这二人被人撞破,在多数人眼中,却是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在看清那女子是今日两次为难她的从珠时,庄令涵原本心中是无限快慰的。她虽然善良,但却不泛滥善良,以德报怨这种事情,她自问还做不到如此高尚。

但渐渐地,她心软了。

从珠与石泰勃的话,她都听得清楚明白。她知道从珠说的才是事实,而石泰勃,确实如从珠所言那般自私自利、忘恩负义。她感慨怜惜于从珠的所托非人,更佩服她敢当面戳穿陈定霁那虚伪至极面孔的勇气——对啊,他咄咄逼人、近乎苛刻地要求所有下属都和他一样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可他自己却在她面前屡屡破戒,如若不是之前几次的阴差阳错,他和自己,早就会像上一世那样,虽没有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了吧?

从珠虽然欺负过她,让她受了些委屈,可在这生死大事面前,却没有多少比从珠善良的人,能如此坦然,又如此不畏强权、威武不屈。

而这一点,也正是陈定霁不能理解、也完全不能接受的,否则他们就不会数次不欢而散。因而,她必须为从珠求情,她不忍心,像从珠这样敢于为自己说话、敢于反抗的人,最后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从珠与这石侍卫,不过是有情人情难自禁,古往今来,并不稀罕。”庄令涵微微转头,从容不迫地看向陈定霁看着她的眼,“从珠是田嬷嬷的外甥女,石侍卫又是君侯精心培养的亲卫,若因为这人之常情就置他们于死地,君侯觉得,这样是否又太过残忍?”

“宫有宫规,军有军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陈定霁冷冷回道,“今日我放过他们,明日便有无数人效法,到时候宫中、军中一片秽乱,我大齐会成为什么样子,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倘若今天君侯没有眼见此事,这事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败露?换言之,宫中军中,到底还有没有这样的事,君侯又是否清楚?”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君侯铁面,大齐人人皆知,无不以君侯为则,可若他们知道,一向嘴里最讲规矩的君侯,其实早就‘以身作则’,破坏了定下的铁律,他们又会怎么想?”

“杀了此二人,再去彻查宫中军中其他可能有的那些蝇营狗茍,二者本来就没有冲突。”陈定霁撇了一眼地上的二人,又转眼看向她,“你说我没有‘以身作则’,是我理亏,但若我将这二人就此杀了,也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君侯是在为大局着想、秉公办理,还是存着私心?”她笑了笑,从床榻上下来,擦过陈定霁的直立的躯体,径直走到了从珠的身前,“你猜,他们二人出去之后,会不会将今晚之事说给旁的人听?”

“不会!属下绝对不会!”石泰勃眼见事情有了转机,赶忙再次连连叩头,“若属下说出去半个字,天打雷劈!”

“今日之事,只是妾的一场噩梦罢了,等妾醒了,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从珠擡头,与庄令涵对视一眼。

“君侯,你看他们二人都这样赌咒发誓了,为何不给他们一个生的机会呢?”她转身,再一次望向了面色铁青的陈定霁,右脸上那个巨大的疤痕和嘴角一道,向他得意一笑,“如果君侯非要追究,那你我二人,也要就此自刎,才能彻底服众了。

“君侯,妾求求你。”然后微微颔首,又摆了从前那柔柔弱弱的卑微姿态。

“庄令涵,你为何总是为了他人向我求情?”陈定霁的眉头松了松,稍稍舒气,转身坐在了床榻上她刚刚坐过的位置,“我同意饶他们死罪,但若就此轻松放过,好像并不能让他们二人记住这个教训。”

“依君侯的意思,又该如何惩罚?”声音像一泓清泉,勾得陈定霁心又有些痒。

刚刚冲冠的怒气消了大半,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罢了,他从后身抽出一把防身的短刀,单手一掷,扔在了地上的二人面前。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既然此事由你们二人身体的欲.望二来,你们便从自己身体里除去一部分,以示警戒。”陈定霁吸了口气,轻描淡写。

语毕,从珠首先扑过去,拿起短刀,拔开刀鞘,将握着刀鞘的左手转了转,便丢下刀鞘,左手置地,右手悬于上方,似要将自己的手指斩去。

“不可!”庄令涵连忙按住从珠快要下落的右手,飞快地夺下短刀,又扯下从珠双丫髻上簪着的缧丝金簪,取了她一缕蓬乱的头发,手起刀落,便将其割下。

陈定霁握紧了拳头,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这样,也算是完成君侯要的惩罚了。”一边说,她一边将那短刀扔给了石泰勃。

而石泰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刀一落地便马上被他捡了起来。可他刚要去解头顶发髻的系带,却又被庄令涵按住了右肘,“原来石侍卫是想和女人要一样的惩罚,这样不行的,是谁让你经不住诱惑,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呢?”

“姑,姑娘……”石泰勃并不知她姓名,在这个看着柔柔弱弱、脸上还有一片可怖疤痕的女子面前,他竟然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吓得口条不利。

“小指,要你左手的小指。”陈定霁打断了他的嗫嚅,不痛不痒地说道。

君侯开口,石泰勃便知道自己无法再争辩。他颓然地放下右手,用刚刚从珠想用而被打断的姿势,一咬牙,便切掉了左手的小指。

“啊——”钻心蚀骨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石泰勃顾不得面子,痛叫出声。

可房内余下的三人都冷冷看着,并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等到他第一波痛楚过去,便听到君侯起身,拍了拍长袍上微微的灰渍,清冷肃然地道:“去找太医包扎一下,就说自己练功不小心,给切掉了。记住,今日之事,我不想再从第五个人口中听到,否则,你可就不止断指这么简单了。”

石泰勃连连称是,用衣身下摆胡乱捡了地上的断指,逃也似的离开了厢房。

听他脚步走远,庄令涵也扶起地上的从珠,用从珠递来的帕子将地上的血迹擦了擦,然后收起帕子,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枝枝,”陈定霁在身后唤她,别的男人不在了,他才敢唤她乳名,“你答应我的事情,别忘了。”

庄令涵愣了一愣,才想到他指的是荷包之事,回头略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做出回答,而是抓着从珠的腕子,径直走出了厢房。

这下,就连从珠都不禁惊愕,堂堂大齐的中书令,居然允许庄氏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走掉。

而且,他竟然能听进这个身份低微,不对——从珠打了个寒噤,想起还在宫中时,偶然听过的关于君侯与周使之妻的一些只言片语。

她为自己今日白天的莽撞而深深懊恼。

从珠——本作者吐槽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