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
数日后沧州的捷报入京,朝野上下的阴云被一扫而空,原本朝中还在商议主将殉国该遣何人赴边接任,这一封捷报可谓是解了不少人的心头患。
这其中对此最为关心的自然是高坐明堂的座上天子,如今时局更替,他不得不放洛清河离去,却不能放任无主的沧州守备军并入燕州的驻防,这无异于是给龙虎再添裨益。他的本意是要调如今驻守凉州落霞关的守将过去的,但碍于那人是安阳苏氏的嫡系,苏家又素来与洛家交好,这才没有立时下诏调遣,没成想如今送上门来个元绮微。
金翎玄卫查探后讲了她的出身,是个清白且没有依仗的,这样的人最合适做新将,只要稍加扶持,来日必定可与燕州分庭抗礼。他越想越是满意,干脆在朝会颁旨后特意留下了温明裳敲定后续的事由。
“战时擢升是情有可原,旨意已下,你们天枢阁是头一批收到捷报的。”年关将至,宫里头都换了批新的灯笼,都是内廷画师新制的样式,咸诚帝瞧着顺眼,也让内廷司的宫人送了些到天枢阁的群臣府上。这些人出身干净,骤然被提到这样的机构里已是感激,又蒙此天恩,自然办起差事来更为卖力。
无论咸诚帝本人对边关和铁骑如何做派,掌弄权术的本事终归是不差的。
“是。”温明裳随驾在侧,如实禀告,“守备军此番戍边有功,于全然逆势时挫敌,元将军临危受命自是功不可没,陛下擢升有赏可定军心,实乃上策。微臣昨日命天枢诸位议过了,臣等觉得,除却元将军,此番沧州临时升调的诸将也可一并封赏。”
“有理。”咸诚帝颔首,“虽说资历尚浅,但少年人来日成就不可限量,温卿既与诸君商议过,那此事便依你们议过的去办。此番沧州受打击不小啊,抵御外敌固然重要,扩充兵力与休养生息亦不可废……朕有一想法,就是还要看温卿的意思了。”
温明裳闻言一拱手,道:“陛下但说无妨。”
咸诚帝这才止步,他回过头打量面前的女官,再开口却是道:“天枢阁事务繁杂,朕听闻你昨夜又是几近子夜方离去的?瞧瞧这脸色,都快跟白麻纸似的了,出宫时命人去一趟太医署,让医正给诊诊脉。”
“谢陛下挂心,臣无事,陈年旧疾罢了。”温明裳微笑推辞,“近日也只是偶感风寒,臣朝会前便让府上人去请了程姑娘,定不会耽搁政事。”
“唉,如此也好。”咸诚帝不再劝,转而道,“前几日天枢阁和阁老递上来的折子朕都看过了,说是海商明年春便可步入正轨?具体的数目可有算出来?”
“回陛下,大致后日可有奏报上呈。”温明裳在心中掐算着进程,“但所有核算入国库的数目,还需户部那边核实,此事依律该交由潘大人,陛下可要臣随后传唤其入宫?”
“不必,此事不急于一时,且再看看,有数便好。”咸诚帝仰身而笑,“那便说回沧州的事,既然海商这边已入正轨,朕的意思是,开春温卿可否走一趟沧州?”
温明裳闻言微诧,“臣不通军政,此时正值烽火,陛下的意思是?”
“欸,军政之事自是交由受封的新任守备军都统去办。”咸诚帝下阶时接过内宦捧上的手炉揣着,边道,“但民生之事……恢复起来殊为不易。如今奚儿那头各州吏治整治正是如箭在弦之时,朕觉得沧州布政使一职不可轻调,故而才有此思虑。温卿觉得呢?”
天枢阁册立一为商路二为军政直达天听,会有这样外调的时候并不那么出乎意料,只不过开春才正是商路繁忙之时,咸诚帝这个想法实在是急了。温明裳没有立时答,她在清浅的呼吸里把这番话放在心里来回斟酌了一番,余光瞥见远处拐角行色匆匆的内廷司宫人。
大红的灯笼被挂满了每一处,其中有几个尾端坠着鎏金镂空的金凤,粗浅一眼也能看得出其中匠心独运。
战时本是更该正身与边同仇的。
温明裳唇角微抿,她在擡眸对上天子若有似无的笑意时心里有了个推断,于是缓缓道:“陛下有此言,乃我大梁边关之福。元将军年岁尚轻,陛下有心提点乃她之幸,此事关系来年西北边防稳固与否,臣资质鄙陋,也愿奉君命前往。只是臣若离京,天枢阁诸多事务繁杂,陛下恐怕得点位肱股之臣同治了。”
“不错,这的确是个大问题。”说话间已至行云亭,冬日厚重的垂帷将风挡了个严实,宫里烧着地龙,步入其中整个人都暖了回来。咸诚帝把手炉递给了随侍的宫人,擡袖示意道,“温卿且来喝杯茶。”
他将热度正好的茶汤送入口中,复而问:“京中所属诸多,但如你一般可堪大用者终归势寡啊。于此事上……可有什么好的对策?”
“还望陛下恕罪。”温明裳歉然躬身道,“微臣资质有限,于大局上所见鄙陋,此事恐怕还需请教阁老方有定论。不过陛下如今谈及此,微臣倒是想起一事相禀……陛下如今命天枢阁直抵御前,但朝中各部所思陈腐者众,行事难免受阻。臣想……天枢阁众臣既所系各部,怎能少得了三法司呢?”
她话音稍顿,随即笑言:“臣知三法司依祖制应独立于各部之外,但如今正值烽火,凡是皆应以国为先,为圣裁有法可依,臣想斗胆自其中借一人,可供便宜行事。”
咸诚帝听罢大笑,擡指道:“温卿是想借新的大理寺卿吧?奚儿的折子朕看过了,里头追缴的银两还未办妥,开春若想得利,那得有足够的资本打底子,但眼下战事正焦灼,国库是拿不出多余的银子的。温卿此举,是想给天枢阁多些本钱,免得京中那一个个的世家门第仗着世代簪缨为难你们吧?”
“你啊!”天子连连摇头,笑骂道,“这是近日银子盘算得多了,跟潘修文一样掉钱眼里了不成!”
温明裳露出个受惊的神色,连忙拱手请罪。
“也罢,天枢阁本就有违祖制,多此一遭倒也无妨。”咸诚帝摆摆手,提点道,“朕这儿倒是不妨事,只是此事朕说了可不算。赵寺卿脾性随了她的昔日恩师,你得亲自说动她才是,不过你二人到底是旧日同僚,想来也好说话。你若能得她点头,监察院那边若是开罪,朕便替你拂了便是!”
随侍的太监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垂首不敢去多看旁的物什。他听不出弦外之音,但这么多年的随侍却也知君王难测,这三言两语间的暗藏喜怒却是不可说了。
车马在宫门前多等了个把时辰,高忱月靠坐在马车前边,见到宫门处有人影慢行,立时跳下车快步近前相扶。
温明裳站了一早上,此时难免有些精力不济。她出来时连声咳嗽,高忱月抖开大氅给她披在了官袍外头,无意间触及她指尖时惊觉到一片冰凉。
“大人。”她心里暗暗捏了把汗,面上不动声色地扶着温明裳上了马车,而后方道,“程姑娘已经在府上了。”
“嗯。”温明裳缓缓吐出口气,马车里备着的手炉让她稍微缓过来些许,她擡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露出个宽慰的笑来,“不必担心,就是受了点寒,也没起热……算不得什么大事。”
高忱月不让温明裳糊弄,关起门来她们便不是主从,她坚持道:“明日起便是年关封印,难得休沐,你得休息。”
话到此她还不忘补一句:“是程姑娘这么说的。”
木石的遗症经年累月,不好好将养恐成顽疾,那么多年的苦终究是无法消弭。天枢阁册立后势必忙碌,故而洛清河走前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侯府的近侍都要随她远赴北疆,这些事情就只能交代给温明裳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