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道(2 / 2)

山川月 苏弦_ 2439 字 5个月前

“若是让朝中人知道你给林相的碑文行礼,恐怕言官能戳着你脊梁骨骂。”萧承之呵呵笑了声,却没有指责的意思。

温明裳放下手笑笑,道:“后世人臧否功过,不可只看一时结局。纵然车裂身死,风骨犹存。”

“后世人可以不耻于她之所行,却难否认自她之后数代法度更叠,皆由此起。大梁吏治法度因她而得以推至今日,可惜明主伯乐难求。”萧承之背过手,凝视着石碑之上镌刻的文字,深沉道,“而你此番归去,也不知会否与她走上一样的道路。暂不必言及其他,挡在你面前的第一座高山,便是柳氏。州府与海政司被你寻了个遍,说说,你心中成算,究竟有几分?”

石碑已是故痕斑斑,抚掌而上灰土簌簌而落。温明裳拿着帕子将其上的立心二字擦拭干净,而后才道:“若只我一人,绝无可能。世家盘绕巨木而生,纵有枯朽之态,也非一人可撼。但我并非全然要与世家为敌,那样反倒得不偿失。”

“你与元辅所想是用尽可用之人,但如今的柳家并不在其列。”萧承之道,“抱残守缺,刚愎自用,你爹或许尚有可用之地,但其他人……”

“根基犹在,若懂因时而变,朽木尚有一线生机。”温明裳垂下眸,“只要有心,来日未必没有后起之秀复起于朝野,再现昔日门楣辉煌。即便当真如同逝水东流,爵仍在,依旧可保族中儿女富足一生。”

“人心总多求。”萧承之摇头,“权在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毫无恋栈之心呢?你想做的种种,是在虎口拔牙,康乐伯容不得你。你娘尚在他们手中,这就是你最大的软肋!”

“不论你爬得有多高,只要你心中尚存此念,她便好似系于你脖颈的绳索。”

“我知先生所忧。”温明裳看向他,“拿捏着我娘,我若要走,便可以不忠不孝之名于朝野抨击我之德行。我若相请天子强行将她带出,便会落得一个知权责而弄权的名。言官需看康乐伯三分薄面,总有由头能参我一本。”

而咸诚帝重名,未必会保她。

萧承之扼腕长叹,道:“可有对策?”

“有。”温明裳微微一笑,眼尾弯起时露出一丝狡黠,“不是想参我吗?那便先下手为强。先生觉得,朝野上下,是更重实,还是虚名?”

“若此刻仍是元兴初年,我会告诉你是名,当今天子太想延续太宰中兴。”萧承之话音微顿,“但如今……你真正的先生留在朝堂上,绝非只是挂着个元辅的名。”

清谈误国。崔德良素来不喜此风。

“柳家,工部,济州。”温明裳尾音拉长,故意于此停顿片刻,“这笔烂账从指缝里流出去了多少银子,他们不会算,我帮他们算。”

这世上谁比谁更干净?

萧承之眸光微动,他站直了身子,像是想要重新审视这个放在他手下数年的学生。

温明裳毫无掩饰地同他对视,在后山的寂静里听见眼前的山长问自己若真毫无保留,名又该如何。她勾唇淡笑,反问道:“先生,家人重于名利吗?”

萧承之闻言失笑。

这是他当日再北林大门前问温明裳的问题。崔德良收她当关门弟子有三问,北林收这个学生亦有两问。

一问万民与天子孰轻孰重,二问眼前事与身后名取舍几何。

一答万民为先,二取眼前事,莫论身后名。

“我可以如林相一般不要身后名,不忠不孝也好,弄权瞒主也罢,皆不过虚妄。”温明裳脑擡起手,掌骨贴合在石碑之上。她微微抿唇,脑海中闪过温诗尔和洛清河的脸,“但有一点,我不想如林相一般的结局。”

横生的枝叶扫过脸颊,枯叶跌落尘泥,枝梢犹存青翠。

“有人想让我活着。”她笃定道,“所以我必不能让小人如愿。”

“镇北将军来过。”萧承之盯着她道,“你们见过……明裳,如今,你可以告诉我那个答案了吗?”

“先生想听什么答案?”温明裳轻声道,“先生已有答案。”

“胡闹。”萧承之笑骂了句,却也不是当真要教训她,恰相反,他对这事的反应极其平淡,似是早有预料。

“庙堂之远,没有什么可以匡助刀尖之人。”他静默了片刻,“今日帮你的,来日也会杀你,伴君如伴虎,万事不可全信,兼听则明。你若能成雁翎之甲,来日这把刀也能为你所用。”

温明裳闻言驳斥道:“雁翎的刀永远不会挥向大梁。”

“我信洛氏忠义。”萧承之擡手示意她暂不必多言,“然时势之变,由不得一家做主。朝局之争,东宫之争,龙椅之争,此为举国震荡之变。”

温明裳犹豫了一下,道:“我可否在走前问先生一个问题。”

“你想问谁会是那东宫之主。”萧承之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世上最难坐的不是天子之位,是太子。”

“先生不肯告诉我?”

“不,我可以告诉你,反正我不是崔德良,顾忌甚多。”他说着面露薄讽,“结局早在皇子封号之中。晋者,万物日出,可日出辉光未盛,仍存阴翳。其人有争心,却未必可得善终。至于那个端字……君子端方,倒是无愧此号。”

“可那个位子上不需要君子,端方只存于表,他少了一颗虎狼之心。名剑也要先开刃才知其锋。不必问我败者如何,天家无私情,自古如此。”

“可二位先生也都说过。”温明裳道,“亦有磋磨不改其志者。”

“我只说端王能坐东宫,可成天子。”老先生干脆双手插汝袖中,悠然道,“但我说了他能坐多久吗?天家自启争斗,忧心无用啊……”

话至此,已无需赘言。

温明裳躬身作揖,道:“谢先生临别赠言,弟子谨记于心。”

“明日启程?”

“明日一早。”她擡眸望去,暮色将至。

柳家……斜阳将影子拉长,阴影憧憧。温明裳站在山上俯瞰整个济州城,像是在凝视着某些坦露于眼前的梦魇。

若能在冬雪至时有个了断,那便当真能毫无负累地将那个答案,赠予踏雁而归的将军了吧。

[1]徐锡麟《出塞》。

下章回京。

发出我想写贴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