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村中人指引的那间供以休憩的屋子在村头,田垄弯弯绕绕的,走过去费了些时间。老旧的院院门在被推开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里头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桌上放着的吃食还正热着。
角落里点着火盆,钦州这个时候夜里已经开始冷了起来,但也不该这个时候就把炭火点上,想来是村里人生怕怠慢了京城而来的贵客。
刚过了晌午,马车的速度不必奔驰的骏马,即便是一早从城中出来,到这儿都要几近入夜,她们还有将近半日的时间来梳理现下已有的消息。
“税银的累加至少从十年前就开始了。”用过了饭,温明裳搓着仍有些发凉的手指,沉声道,“甚至不是从这一任府台开始的,前一代,甚至更早,这颗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沉疴顽疾。”洛清河应了声表示自己在听,“若要彻底扫除,便需有刮骨疗毒,壮士断腕之心。”
温明裳看她一眼,问道:“将军有吗?”
“什么?”
“燕州南下就是钦州。”温明裳惯常地将碗拨到了一旁,指尖在老旧的桌上轻轻画了个圈,“查处府台会令得一州至少数月陷入群龙无首,若是发生在此时,势必影响到燕州今年冬天的布防。而若是再往上追究……中枢也要动了。”
今年春时有春闱案,夏时又出了个军粮案和撞上门的李怀山,若是再来……这个年大家都会过得不安稳。
当真是多事之秋。
洛清河一边起身去把墙角的火盆拉近了过来,一边道,“这话问我委实不该,燕州今冬的布防大体章程至多仲秋后便会上报兵部,但个中细则不到时候是不会清楚的。钦州府台要动,而动了是何种后果,不该由燕州来承担。法理昭彰,该如何便是如何,与其问我,不如说是看你与之后的三法司会审如何考量了。”
“拖过今年,恐怕变数会更大。”温明裳看着她动作,不动声色道,“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今年可以是一州,明年谁又说得准呢?”
洛清河笑了笑,道:“既如此,小温大人便不必问我的意见了。”她伸手拿了柴堆边的火钳,余光瞥到温明裳若有所思的目光,顿了须臾又道,“怎么?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温明裳眸光微动,深吸了口气道。
“我们见过吗?”
洛清河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含笑反问道:“你指什么?”
温明裳捧着茶碗,一时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她从来不信有人会没有理由地善待另一人,洛清河的照拂虽然微不足道,可究其根源也终归要有个原因。
“我不曾在国子监见过你。”洛清河翻动着火盆里的木柴,轻声道,“你被阁老收为弟子那年是元兴六年,我已经离京了。”
温明裳垂着眸,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眉目,“我知道。”元兴六年冬,那场宁关守备战成了眼前人名扬天下的开端,那年的年节,长安满城焰火,灯烛高挂,人人都面带喜色。
所有人都在欢喜于雁翎铁壁高铸,洛氏一门双将才,却没有人会想到不过短短三载,明星亦有陨落时。
可如果……是更早的时候呢?温明裳拧着眉,在热气升腾中审视着眼前这样年轻的将军。她为什么会觉得……觉得洛清河俯身擡手抚过孩童发顶的那一幕那样熟悉呢?更早的时候,在她和母亲仍被困于烟柳巷中时,她们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一面之缘呢?
“说归正事吧。”洛清河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她把火钳放到了一旁,侧头道,“李怀山的罪行,口供与人证皆有,再加上村中仍伤着的人,抛掷荒野的尸首,他的罪名不难定。反观府台……税银的差额是口供。州府的税册你拿不到,定然一早就处理了,即便百姓家中尚有记录,恐怕也是孤证难立。”
“你少了证物。”
这种事身在州府的孔肃桓和元嵩自然也无比清楚,他们如今任凭温明裳查,端得是自认为自己一派清正,口供二字不痛不痒,还没法直接截断根基。襄垣侯府的往来书信可以被一把火烧掉,税册也可以一早被人做得干净,没有证物,罚了一时,年月久长,只要他们头顶乌纱帽还在,就还有起势的机会。
多事之秋,最怕的就是无人可用,是以不论是三法司还是端坐大殿的咸诚帝,都不会在没有证物的时候革了钦州的府台。
更遑论是中枢里暗藏的真正的幕后之人。
温明裳看了她一眼,起身去随身的包袱里抽了纸笔。她记性确实不差,钦州的地图几乎眨眼便能被简略地绘于纸上。
洛清河支着下巴看着她最后将笔墨落于了州府东北方。
固县。
温明裳搁了笔,回头对上她的目光,淡淡道:“证物。”
“理由呢?”洛清河坐正了身子,目光里藏着探究,“为什么会是这里?”
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县城,竟然就有着可以彻底改变整个困局的证物。慕奚给她的是账册,是透过上报中枢的历年记档可以看出的背地里的阴风诡雨,可慕奚自己并未亲身来过钦州,更遑论是东北方的固县。这样准确的答案不可能来源于她,那就只会是温明裳自己在某一刻拨开浮于表面的枝叶,抓住了深藏的根。
可温明裳只是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你猜?”
洛清河怔了一下,还未开口又听见她道。
“洛清河,哪有从人嘴里直接套消息的好事?”温明裳唇边衔着一抹笑,眼睛也跟着弯起来,好似又回到了那夜立下赌约的时候,“你想空手套白狼吗?”
洛清河听了她这话没忍住笑,反问道:“我何时空手套白狼了?温明裳,你从我这儿知道的,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