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善眉早一步从火海中逃了出来,她看着燃烧的房屋,昂面向天,拍打大腿痛哭流涕道。
为什么要烧我的房子,为什么要烧我的家啊,老天爷啊,不要再烧啦,不要再烧啦!
曹善眉跪倒在地,一下一下地朝老天爷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却还不肯停下来,好像只要她不停下,这场大火就能停下一样。
老天爷啊,七岁里饥荒饿死了我的爹娘,十二岁我被哥嫂卖去做妾,在那个家里,我被他们羞辱,被他们打骂,被他们当成奴隶一样使唤,我半辈子都在受苦,好不容易熬出头,买下这几间屋子收租,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些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啊?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命啊,不要再烧啦,不要在烧啦!
木房瓦顶,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漫天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焦尘,墙壁被烧得断裂,瓦片哗哗往下砸。
曹善眉擡起脸,血渍濡湿蓬乱不堪的头发,从眼角鼻尖淌下来,火光映红她绝望的双眼。
“没了,什么都没了……”
突然,她起了身,像一头发疯的牛,朝着石柱子狠狠撞去。
阿檀悲切大喊:“曹姨!不要!”
她想冲过去,想拉住曹善眉,可是双腿瘫软,一股热流从下腹缓慢淌到腿间。
然后,听见“砰”的一声响!
四周明明嘈杂,可那一刻仿佛安静了下来,逃跑的脚步是无声的,众人的呼救是无声的,连火焰的燃烧都是无声的。
阿檀的眼里的曹善眉,花枝招展,掐腰摆臀,平日里与人讲话时都要高擡头颅,好似浑身的劲用不完,可现在,她蓬头垢面,如同被抽了浑身的骨头,一团烂肉般顺着血印从柱子上滑下来。
阿檀心脏剧痛,哑然失哭,她眼前一黑,朝前昏死过去。
长沙,两千年的繁华古城,无数人在此繁衍生息,无数中华文明在此辉煌灿烂,园林成群,朱梁画栋,最终,被付之一炬。
阿檀缓慢睁开眼,漫天都是纯净的白,晃得她眼睛疼。
动一动,身上也疼得厉害,她轻轻“嘶”了一声,细微的响动吵醒了趴在床边的寅时。
“寅时……”阿檀轻轻叫了一声。
“师姐,你终于醒了!”
阿檀转眼看着周围环境:“我这是在周公馆?”
“是。”
“蒋姐姐也来了吗?”
寅时抽泣说道:“昨天晚上的大火……”
“她在哪里?”
“师姐!蒋姐姐没有逃出来,她死了。”
刘妈心疼地看着阿檀,过来轻轻握紧她的手。
“阿檀,你知道吗?你怀孕了,你的孩子,孩子没有保住啊。”
阿檀嘴唇苍白,眼神也涣散,好像听不到寅时说话一样,只淡淡说道:“她说要给我带状元糕来吃。”
“师姐。”寅时哭得涕泪留流下,“蒋姐姐和曹姨都死了,状元糕观音巷,整个长沙城,都被火烧没了……”
那一刻,痛苦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朝阿檀汹涌而来。
“她没有!”
阿檀的泪水夺眶而出,掀开被褥,拖着刚刚小产完虚弱的身体,发疯了一样的跑下床。
“她还在火里,她在等我救她,我要去救她出来!”
“师姐!”
阿檀跌跌撞撞往外跑,跑到观音巷,跑到蒋先生家那里,一下一下刨着废墟焦尘,火碳未灭,她的手上被烫出大片血泡还是不肯停下。
最后,她找到了蒋浸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大火烧了五天五夜,后世在书上称之为文夕大火。
家都烧没了,长沙随时可能沦陷,唐道长弄到两张船票,要阿檀与寅时离开这里,但阿檀却不肯要这张船票,她对唐道长说:“师父,你带寅时走吧,我要在这里,我要等钦之回来。”
周钦之和沉星在前方,会是最锋利的刀刃,那她就在后方,带着蒋姐姐那份一起,做最坚实的盾。
离开那天,阿檀来码头送行,寅时哭着问道:“大有叔和桂花姨一走,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师姐,我这一走,我们还能再见吗?
“师姐和寅时一定会再次相见!你要好好的,要像烟火升空时祈愿的那样,要平平安安,要长命百岁……”
诸位看官!
灵约书说至此,不禁悲从心来,涕泪涟涟,不可成声!先有园林盛景,亭台楼阁,千年古城,付之一炬,后致骨肉亲人,夫妻手足,流离失所,生死永别!
轮渡之上,寅时看着阿檀渐行渐远的背影,意识到他与至亲之人都已阴阳两隔,眼下师姐也要离开他的身边,寅时终于压抑不住心中悲伤,扑到桅杆之上放声痛哭。
寅时身边是唐玄呈,他一夜白头,眼含热泪,他的身后是被火烧得满目疮痍的长沙城,他的面前是永远奔腾不止的湘江水,今天,他将离故土,临行前,他眺望着一切,声音悲怆而苍凉,放声诵道——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热泪涌出,他再激情高诵:“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跌倒在地,像个小孩一样抱起头,发出嘤嘤的哭声,痛苦喃道:“不似湘江水北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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