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刻意停药的缘故,腰部越发纤细,走路时,黑色的阔腿裤晃着风。
进入医院的一瞬间,周围唰唰唰扫过来许多道目光,纷纷在心中不约而同地疑惑着:这姑娘是走错了?还是背着画板来医院找茬的?又或是单纯脑子不灵光?
她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只是没有多在意,耳机里的hypontic萦绕在耳畔,她的步子随着歌声的起伏而踩出随性的步子。
推开私人病房的门时,与病床边坐着的臧浮楚浅浅地对上一眼,随后两人纷纷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又在病床上躺着的臧曜低下头时,不约而同互相朝对方翻了个白眼。
臧浮楚放下手里的水果刀,起身,拿起一旁的包:“爸,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和护工说。”
臧曜没说话,他戴着老花镜正在看一本书,闻言只是擡起手挥了挥,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幅度开门关门,传来轻微的咔嗒声。
果然是母子啊……
哪怕看不惯她,但有些教养还是刻在骨子里,同时用这种教养对她进行无声的鄙视。
虽然郗雾并不在意。
郗雾盯着关上的门发了会儿呆,随后坐到刚刚臧浮楚坐过的位置。
画板放到一旁。
好大一记嗓门:“老头儿!”
臧曜的手抖了抖,唇缝抿成一条直线,一脸无语地擡头看她,让郗雾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一个表情包——“=_=”。
臧曜看着孽徒托起下巴,把手肘撑在床单上,眯起眼睛笑成小太阳似的看着他。
她心情似乎很好,近几天来笑容变得很多、很灿烂,整个人都比三年前刚见她时明媚开朗了许多。
他眯起眼睛,擡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雾丫头。”
“怎么啦?亲爱滴师父。”
“在我面前,不用这么装。”
郗雾的笑脸露出一道裂缝,她说:“我没有。”
“你知道你现在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
臧曜没用开玩笑的语气。
郗雾的下巴脱了手掌,随后手肘脱了病床的白色床单,笑容缓缓收起。
她没有答话。
臧曜合上手里的书,摘下了眼镜:“像蹒跚学步的成年人。”
郗雾眼皮垂下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声音还辗转在耳际:“过着不顺和心意的生活,清醒地活在世俗限定的规则之下,唯有变得愚昧才能拯救他,但是上帝偏偏给了他基于年龄的清醒。”
“师父想说什么?”
臧曜叹了口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郗雾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口香糖,剥开糖纸塞进自己的嘴里,细细地嚼开。
甜味在味蕾绽放。
这是温优度的习惯——在脾气即将爆发的边缘,塞一片口香糖进嘴里,所有的注意力跟着口香糖在口腔里的蠕动而转移注意力。
她们两个有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郗雾有双向情感障碍。
而温优度有躁狂症。
明明她看起来不是个好相处的女生,一脸“懒得理你”的拽范。
但是在那次小组作业后,温优度外人面前对她冷嘲热讽说她“小弱鸡”,其实私下给她发过“挽留”的消息。
虽然二百五女王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傲娇,但是郗雾还是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和她说:“我有躁狂症,脾气不好,不是特意针对你,如果你因为这个退组,没必要。”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另外,我有躁狂症这事,除了我的家人,这个事情只有你知道。”
郗雾那一瞬间明白了这个女生的细腻——她以为郗雾离开小组是因为觉得温优度在针对她。
所以愧疚了,来主动道歉。
但其实根本不是。
于是郗雾回了她一句:“我有躁郁症,你是这学校第二个知道的,离开小组与你无关,我只是想尝试一下新的可能。”
对面没再回了,那天两人谁都没再发消息。
只是有一种心知肚明的隔阂如冰山消解一般轰然倒塌,宇宙好像迎来春暖花开。
或许是因为都有“病”,虽然温优度嘴上仍旧经常说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恃宠而骄的臭屁,忍不住让人想上去揍她!”这种话,但她们两个病友似在不知不觉中建立了一种名为友谊的关系。
这不是她第一次告诉一个女生这样的真相。
上一个是官晁。
只是对方知道的是她患有深海恐惧症。
而她得到的是对方利用信息差给她制造的伤害。
然后成为被校园暴力的女主角,提前诱发她的遗传性双向情感障碍。
她不止一次陷入爆炸般的心悸折磨中,生理性的躁动因子折磨着她的所有感官。
所以这一次她本不应该继续这么做,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与曾经变得不一样,所以这一次她就变得有底气了许多。
原来与人群同频共振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遇见同类的感觉。
后来再见面,两人不约而同都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只是互相的冷嘲热讽却让褚颜午觉出一丝“和谐”的气氛。
褚颜午疑惑得很。
而司洛林则云淡风轻地笑。
他的学习能力真的很强,包括学习“认识郗雾”这件事上。
而任何他所熟悉的领域,他一贯有种掌控一切的云淡风轻。
那时的郗雾和他仅对视一眼,便掌握了他的全副学习进度。
只是这么简单的互相了解。
现在回看,其实对彼此的喜欢已经刻进了骨骼里。
她还在回想三年来的点点滴滴,臧曜的最后一句话把她拉回了现实:“你以前不会这样的,雾丫头啊,你在向现实妥协。”
他浓浓地叹了一口气。
郗雾眼睫扑簌一下,随后拿起水果刀,削起一个苹果。
她低着头,淡淡地回:“师父,我没有。”
“我只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她削过最后一圈苹果皮,擡起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
“我想和这个世界进行一场双赢的求生战争。”
郗雾出了医院,看着天边的黄昏,略有些怔忪,某一刻,她突然觉得周围熟悉的风景变得陌生而离奇,就像盯着同一个字过久,于是慢慢的,这个字好像突然就变得陌生了起来。
这几年,她不止一刻的在想,她在世音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三年,是因为试着和周围的环境去妥协。
变成同类,就不会遭到伤害。
既然这样,那她当初在南评私高时,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如果当初试着放低姿态去讨好他们,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不止一次和驼柿还有苏绯聊起这个话题,驼柿说“可生活毕竟没有如果”,言外之意是不必回溯曾经。
苏绯则说“人际交往本就是互相迁就妥协的关系”,言外之意是讨好不是必须,但不能不做。
她后来又问臧曜,师父却说“放屁,艺术家绝不妥协”。
唯独没问司洛林,因为想也知道,他的回答肯定是“他们就是一群大白痴”。
只是,她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人生经验拔节增长,拨云见日的日子却越来越漫长。
时光是个怪物,它轰隆前行,每次巨变都震耳欲聋,而你,却在这些震耳欲聋中,越来越像一个可悲的平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