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日出·印象_05
到小洋楼的时候,二楼书房的灯亮着。
给她写作业的人没走?
这么说……又要认识新的人了?
那要怎么感谢才不会显得尴尬呢?
她嘴抿成直线,看了眼一旁的臧曜,但是老头压根不给她眼神,抱着她刚刚画完的画,头也不回地就走进了西面那个宝贝画室。
平时都神秘兮兮的上锁,也不给她进,宝贝得不得了,像个藏宝库似的。
郗雾蛮好奇的,但她知道分寸。
“你好。”楼梯尽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清润温和,像涓细流。
郗雾循声望去,仰头看见楼梯尽头的那个少年,宽T牛仔帆布鞋,和郗雾见过的其他世音的同学不同,他全身上下没什么名牌,应该都是定制吧,看着低调。
细润的皮相,浓浓的书卷气,书香世家养出来的小少爷,像细研的墨,像芝兰拂过清澈的溪水,留下兰香。
白色的毛衣,淡色的直筒牛仔,长指在扶梯上轻轻地波动。
郗雾手还插在宽大的裤兜里,闻言点点头。
少年低头笑了声,手里拿着一张卷子,穿着棉拖走下楼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很安静,但是他自身的气场又很难让人视而不见。
郗雾记得那楼梯的木板是坏的,她每次走都会“嘎吱嘎吱”地响,可是臧彧走的时候,却没有发出任何奇怪的声音。
“我叫臧彧,我们之前……在我外公的免提里讲过话。”
郗雾又点了点头。
对方继续说了下去:“作业写完了,世音高一的题目不是很难。”
他把一张物理卷子递给她,“答案都是正确答案,但里面有超纲题,我用铅笔标了难易,打星的是超纲,圈起来的是易错但不难的题,没做标记的就是基础题,你按照自己的情况看要不要把答案改错吧。”
话说得很有教养、事做得很贴心,更没有随便给她贴任何第一印象下产生的标签。
所以有的时候,一个人的教养,其实三两句话之间就体现出来了。
掩饰也是无用功。
郗雾愣了一下,接过来,笑笑,“谢了。”
“不客气。”臧彧笑了声,“初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被外公叫来给我姐做免费劳动力的,习惯了。”
郗雾看他:“你姐……?”
她想起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很眼熟,她反应过来,“哦,你姐是臧枳。”
臧彧有些意外:“你认识?”但随后一想,又不奇怪了,“哦对,你也是学美术的。”
郗雾“嗯”了下,把试卷叼嘴里,抓起一把头发扎起来,扎成松松垮垮一个慵懒的揪:“你姐在美术圈,挺出名的。”
臧彧笑了声:“嗯,我姐是我妈的骄傲。”
“但我认识她不是因为她的名气,她十五岁的时候设计过一个雕塑……”
郗雾转过身,走到冰箱前,打开翻找些什么,手指碰到一罐菠萝啤,视线往后瞥了眼,顿了顿,手擦过去,拿起一盒纯牛奶,往臧彧跟前一递:“要么?”
臧彧扬起一以贯之的礼貌,说:“不了,谢谢。”
而郗雾挑挑眉耸耸肩,粗暴地撕开牛奶盒子,仰头灌了一口。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于是臧彧明白,她真的只是和他客气一下,并不是真的要请他喝牛奶,无奈地笑了笑。
她细长的天鹅颈仰着,喉咙轻轻滚动,在灯光下白皙漂亮地如同艺术品。
一口气喝完,长指随意抹了把嘴巴,然后往腰上的衣服那一抹。
把纸盒捏扁,以投篮的姿势往一旁的垃圾桶里扔,只听嗵一声,进了。
她拍了拍手,继续说:
“美术圈明星,也算是很有天赋的画家了……”就是近几年浮华过嚣,导致灵气散失罢了。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因为看到臧彧回过来极温柔的一眼。
于是有眼色的吞回了一半真心话。
臧彧笑得如春风细雨:“我姐很小的时候就有神童之名了,小时候我外公不管是去各大美院做讲座,还是去欧洲参加艺术展,都会带着我姐。”
“不带你吗?”郗雾开个玩笑,一屁股坐沙发上,脱了鞋子脱袜子,也不多在意在一个男孩子面前光脚乱跑合不合适。
但是臧彧只是笑笑,没有任何尴尬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我对美术没有那个兴趣,也没有那个美术细胞,所以外公对我只是寻常长辈的疼爱。”
“不像我姐,现在在佛罗伦萨美院的明珠,全家的宝贝。”臧彧夸起臧枳时非常的骄傲。
“你倒是看得挺开。”郗雾环着胳膊,觑他眼,带些欣赏的口吻,“话说你们不是双胞胎?”
“家里对我和她的培养方案不同,我姐从小就有艺术天赋,我没有,所以她念美高比较适合,我不一样,我更适合国内的教育体制,就念的九年制义务教育,然后再转英本。”
她吃青枣的动作一顿。
同样“神童”出身,她在南评私高受尽白眼,可出身艺术世家的臧枳却受尽称赞。
以为曾经见识过的有钱人腔调是全部,今天才发现那只是九牛一毛。
郗雾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不一样的世界,认知角度是不一样的,这大概就是世界观吧?无所谓好与坏,所以尊重差异也是良好沟通的重要前提。
那这个世界上,她没见过的世界究竟有多少?那些她没听说过的认知和思想又有多少?
怪不得师父说艺术理念决定一个画家的上限……
困扰她很久的瓶颈,忽然……找到了解决的方向……
看来,找一个令自己舒适的圈子确实很重要,但是去见识不同的世界和了解从未见过的思想,其实更重要。
叼着的青枣滑入嘴里,咔嚓咔嚓嚼起来。
脆,蛮甜的。
听说是司洛林买来孝敬臧曜的,郗雾吃着就更香了。
“也就只能是神童了。”臧曜搬着一个裱好的画出来,锁个门的功夫,回了这么一句。
郗雾和臧彧同时朝他看过去。
“师父?”/“外公?”
臧曜朝他们走过来,看了眼蹲小板凳上吃枣的郗雾,“神童只是神童,所以灵气都被封印在童年了。”
郗雾顿住,偏头看了眼臧彧,他只是扯了个苦笑,耸耸肩。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的安静。
臧曜不是没有意识到,但不知怎么,脸色并不好看:“本来多好的苗子,结果三观都没形成呢,就铺天盖地的营销造势,硬是要立什么神童、画坛明星的人设,小小年纪吃尽虚浮气,风格定型是正常事,但是没了虚心钻研的耐心,就变得格式化严重,灵气都被磨光了,纯艺术画家走商业画师的路,转型就转型,又偏偏占着画家的噱头。”
“什么都要,最后只会什么都没有,一颗好苗子给你妈糟蹋成什么样了,都不用我百年,现在就能给气死!”
“外公……”臧彧出声,脸色有些尴尬。
“我说错了吗?不培养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光想着怎么立人设了,富二代人设、神童人设、天才人设,这互联网还不够乱还不够假?一个艺术家没有点批评精神就算了,还要去参一脚?不是哗众取宠的身份却做着哗众取宠的事儿!”
臧曜越说越快、越说越气。
郗雾知道他师父这会儿是真气,于是嚼枣的动作都轻了下来。
只敢悄摸声儿咬一口。
“别人说得稍振振有词一些就奉为圭臬,一点也没有考虑到那些套路适不适用于自己、会不会限制自身发展,就干脆照搬,后果就是断绝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简直是白教了!”臧老越说越气,“你姐小小年纪就在画圈名声大噪,还不是因为有个懂营销的好妈?!”
“你姐也是因为小小年纪就在画圈名声大噪,所以原本的灵气逼人都被套在最开始的那个模具里了,现在就是具行尸走肉。”
臧彧不说话了,替亲姐姐低头挨训。
臧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胸口剧烈起伏。
臧曜说完就转头看向郗雾:“雾丫头,你给我记着,我要你做艺术里的自由鸟,而不是象牙塔里的金丝雀。”
“艺术就应该是自由的,不要被一个人的想法影响你的艺术思路,更不要被一群人的想法影响你的艺术思路,永远记住,他们有他们的艺术,你有你的,艺术的堕落往往是从同质化与摁头趋同开始的。”
郗雾点了点头。
她第一次见臧曜这副模样,凶凶的,和平时那个开什么玩笑都浑不在意的恣意小老头一点都不一样。
“师父,可是我有个账号……”是专门画同人十八禁的……
她吞了口口水,最终还是没说。
其实不是每个商业画师都爱画涩图的,有些人是纯生活所迫。
她不一样,她走纯艺术画家路,一般情况不会去画什么同人,她也不缺那钱……
但架不住互联网怂恿大师们的一束束彩虹屁……
【该死,这就是大神吗?一片区区的风景都能给人一种忧郁至死的感觉?】
【95大大好会用颜色啊!】
【95大大是在用颜色开车吗?明明都没人,我怎么就是感觉好旖旎啊T﹏T】
【太太画涩图一定性张力拉满(σ≧v≦)σ】
【妈咪不画涩图简直浪费天赋啊!!!】
……
又恰逢那个时候在学校遭受孤立,或许是急于得到认可的潜意识在作祟,于是她用那个发布日常的小号【95】画了人生第一幅同人涩图……
然后……反响巨大……
“爸。”
大门被推开,强压怒气的声音把她的思绪飘飘引回来。
郗雾擡眼看去,回暖并不明显的室外,那个相貌昳丽的中年女人仍旧穿着干练的职业西装,胸口一枚画龙点睛的珍珠胸针,让她看起来稍柔软一些。
“枳枳到底也是您的外孙女。”
所有人循声而去,除了臧曜。
她笑得很是得体、端庄、不怒自威。
那是郗雾第一次见臧浮楚。
那个半生都站在艺术圈顶尖的女人,以一个商客的身份,用一种优雅而强势的姿态。
优雅而不容置疑,翻手间便能决定一个人的艺术前途。
或许是男权社会之下,女性在职场生存实在不易,以至于能够走到顶尖的,要比大多数男人更加厉害,气场淡定从容之间,也充满了杀伐果断与不容置疑。
这样的女性,郗雾一生,见过很多位,而臧浮楚,绝对能够排到前三。
饶是郗雾这种野惯了不服权威的人,也因为不经世事而不自觉挺直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