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卡拉瓦乔_01

世音高中分东西两个校区,境内部和高一在东校，国际部则在西校。

世音高中出门两条街，就是洛朗大学的北西街校区，学术氛围也很浓厚。

她拿着一系列入学资料从虚与委蛇的车厢内下来。

无视了驾驶座的蒋益暮,只单单和副驾驶座的郗文容说了“再见老妈”。

顿了顿,关上车门前和郗文容打了声招呼：“我以后还是住我师父那。”

“不行,这样会给闫老造成困扰。”

“那房子是空置的。”

“给人家添麻烦……”

“我给房租。”郗雾又补了一句，“大学里租房子给学生的教授也不少吧？”

郗文容仍旧在犹豫。

蒋益暮倒是发了话：“闫教授也算是美术圈的大艺术家，多走动一下也不是坏事。”

蒋益暮知道闫松柏和郗雾她们的关系，也知道闫松柏曾经是郗雾父亲的大学教授。

只是郗雾没领他的情，不仅没领反而让她更加反感,她不喜欢蒋益暮这种功利性的交友观念。

郗文容没说话,郗雾只能退一步：“我每周末回家住。”

郗文容叹了口气：“我把每个月的房租钱和生活费给你打过去。”

郗雾笑了：“我进去了。”

郗文容探出车窗嘱咐着：“该吃的东西别忘了吃，不该多吃的东西也别多吃，别太显眼哈,有人欺负上来不打回去别回来见我……听到没有——”

郗雾当然听到了。

妈妈的啰嗦都是爱，爱太大声,震耳欲聋。

所以她假装没听到,还要捂着耳朵逃命似的逃走。

郗文容看着她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暗骂一声“死丫头”，随后从兜里掏出支女士烟,眼神一动不动放在女儿背影上，同时出声询问：“介意吗？”

蒋益暮盯着她岁月静好的侧颜：“没事,你抽。”

郗文容就打燃了烟,烟丝飘出去，又随风散在氧气中。

黑色的车缓缓开走,徒留空中细烟氤氲。

离开那辆黑色的奔驰十米远，郗雾的不适感才慢慢消散。

一路上，车厢里浓郁的古龙香水混杂着尼古丁的焦油味儿让她脑袋发晕。

以至于刺骨的寒风刮过来，虽然刺骨，却像是在给她剔油。

脸上疼，胸口的位置却莫名舒爽。

她在校门口收到了一条微信的好友验证。

她环顾四周，见很多学生手里都拿着手机，学校对面的星巴克咖啡馆里钻出很多学生，提着纸袋子神色疲惫地往学校走。

和南评私高不同的是，校门口值日的不是老师而是学生。

值日生三三两两站着，脖子缩进衣服里，嘴里不断哈出白雾。

她在校门口站定，低头看好友验证消息。

方框头像是个拿向日葵的女生，昵称叫苏妃糖。

【验证消息：新同学你好，我是苏绯，是学生会负责新生工作的，麻烦立刻加一下微信。】

郗雾点了添加，对方立马程序性的发来了一大串消息。

最后才像完成工作了似的，给一个可爱的表情包缓和了严肃的对话框。

她按照指示敲响了学生值班室的门。

随着一声清亮的“请进”，郗雾打开了门，简单的办公室布置，果绿色的布艺沙发，靠窗的位置有几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两盆多肉。

坐在桌前的女生短发，没有很漂亮，但也并不会显得呆板，室内开着空调，她没有穿外套，上身一件米白色的针织毛衣。

此刻低头写着什么。

注意到有人进来，擡了擡头，看清郗雾的同时，明显愣了一下，但很短暂，随后温和地笑了笑：“同学你好。”

郗雾咳了一声，“嗯”了下，简单说明了来意后，就看到那个女生合上本子，简单快速地整理了一下桌面，对着郗雾说了声“稍等”，随后从挂在椅子上的外套里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三两句沟通完，苏绯拎起一旁的外套，冲着郗雾做了个手势：“走吧，郗雾同学。”

两人并肩而行，郗雾比她高一点，身形高挑，非常好看的九头身比例。

只是女生往她身边靠时，郗雾总下意识就往旁边走，始终和她保持半米的距离。

最后女生笑了笑，拿出手机：“我叫苏绯，给个微信吧？”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随口一句话，仍旧能呼出一片白雾。

郗雾顿了顿：“刚刚那个……？”

“那个是学校的公号啦，不是我私人的。”

郗雾点了头，思考了一下后摇摇头：“不了，抱歉。”

苏绯脸色明显有一瞬间的尴尬，但也只是一瞬，随后把手机收了回去。

“挺有个性的。”苏绯很快就收拾好了表情，笑着给出这么句评价，缩了缩脖子，手插回兜里。

郗雾只是笑了笑，有想过这样可能会得罪人，但这个阶段的她，实在需要给自己一丝喘息空间，而陌生的人群，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走出这栋巴洛克式建筑的办公楼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在校园，可能是季节的原因，没有多少穿校服的学生，大都羽绒服裹着。

郗雾也在这群来来往往的学生中，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国际高中”——肤色的大混居。

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环境，所以当一群五官立体的鹰钩鼻们操着一口纯正无口音的中文经过时，郗雾一下子觉得有些惊悚。

“很多是有暂住证的外国人，欧美居多，大多是外企高管的子女，生活的时间长了，中文也就说地道了。”

不停的有女生笑着和苏绯打招呼，而苏绯跟在她的身边细细介绍着，尽职尽责地做着一个志愿者招待的工作。

苏绯的人缘似乎很好，短短五十米不到的路程，她已经收获了一个女生的可颂，外加一杯早晨提神的苦咖。

以及和一个白人妹子进行了贴面礼。

她从兜里掏出一卷曼妥思，拆了一颗，连带着白色的裹纸，动作习惯地递给郗雾：“吃糖吗？”

郗雾顿了一下，摇摇头，结果苏绯笑着，直接塞进了她的手心里，还开起了玩笑：“吃吧同学，没毒的！”

笑声爽朗。

郗雾愣了好久，看着手心里糖，眼梢慢慢地放松下去，那副属于她的痞懒似有若无地浮在脸上，眉梢间溢满与生俱来的桀骜。

手指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细细摸着口袋里的金属壳，慢慢地“嗯”了一声。

一声清淡的“谢谢”没入冬日的北风里。

沉默的氛围随着她这声“谢谢”似乎一下子破冰，郗雾初来乍到对陌生环境的不适感少了大半。

对方的话也密集了起来。

“你运气不错，高一7班，除了一班之外，整个高一年级7班的成绩是最好的，而且比起一班，你们班的班主任简直是个神仙。”

“是吗？”

“是啊，难得一见的富二代老师，非常深得人心哦，上学期期末还被投票为最受欢迎教师呢。”苏绯似乎是嫌路上太过沉闷，于是开始自来熟似的找话题聊，“你见过就知道了。”

郗雾点点头，用手把帽子裹紧了一点，冻死了。

“学校可以带手机？”

“可以啊！”一直冷冷淡淡的新同学终于主动问问题了，苏绯的兴致噌一下高了起来。

似乎是作为志愿者的成就感被满足了，满眼期待地看着郗雾，期待着她主动问更多的问题。

但郗雾却又沉默了下来，整个人懒洋洋的，似乎没什么兴致。

于是苏绯叹了口气，也不再管她，负责任地继续进行志愿者的讲解工作。

“你别忘了下载‘全世音’哦，学校官方的生活APP……”

郗雾和她越过主楼前的一个喷泉，喷泉的中央是个白色的雕像，风格比较独特，也有些熟悉，她眼皮莫名一跳，顿了一下。

许是注意到了郗雾的视线，苏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于是话题跳跃：“那个雕像是世音的标志，校徽上也有印，叫“曜字传节”，但因为没人知道叫这个名字的原因，所以大家更喜欢叫它“女神”。”

“女神？”

“看着可能有点奇怪和抽象，但你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一个女人的轮廓，好像是央美一个教授年轻时的作品，当年还在法国卢浮宫展出过，后来世音建校的时候就捐给了学校作为建校礼物，现在也算是世音的标志了，校徽上绣的也是这个雕塑的线稿……”

似乎是戳在她感兴趣的话题上，郗雾看着雕塑移不开眼睛，喃喃自语道：“欧洲元素堆叠国风骨……”

“作者可真狡猾。”郗雾笑了笑，随口呢喃出她的结论。

“怎么说？”苏绯看着她，好奇道。

郗雾说了一句“没什么”才缓缓收回视线，随后对上苏绯满含期待的眼睛。

“你……感兴趣？”郗雾一时有些恍惚。

“那当然！”苏绯的眼睛一瞬间放光，似乎是真的很感兴趣而不是处于客套礼貌。

郗雾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这个雕塑挺有趣的，披着西方皮的中国雕塑。”

苏绯明白了：“但这不是四不像吗？”

“不会，作者技法娴熟，构图比例很和谐，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郗雾慢慢道，“其实中国风不一定就是中国元素的堆砌，比如说西方，尤其是欧洲，他们的许多作品里经常会采用中国元素，可是当作品呈现的时候，中国人的感觉是最明显的，什么感觉呢？就是你明明在那个作品里看到了许多许多的中国元素，可是你仍然能在毫秒之间做出反应——这真的是中国人的作品吗？究其根本，就是他们抽剥了中国元素的形，而没有学到神，中国的美术现如今还无法做到独特……”

她顿了顿，看向苏绯：“你混二次元吗？”

苏绯猛点头。

郗雾松了口气，那就好说了：“二次元算是现今美术的一大热门圈层，日本、韩国、美国的漫画风格非常好辨认，让你分别说出他们的特征也非常容易，但要是让你说中国的漫画风格呢？”

苏绯开始绞尽脑汁。

“别想了，很遗憾的告诉你，目前没有正确答案。”郗雾耸肩，“呐，这就是文化。”

“文化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我们嘴上提、课上学，其实直观感受并不明显，但具体的实物出现时，我们就能感受到了，比如说拿美术作品举例，欧洲人从小学习的是欧洲的文化，所以骨子里习惯的，天生就是欧洲的哲学，以是无论他们如何表现中国元素，还是太过欧式。”

“他们不习惯中国哲学，就只能拿中国的元素做噱头，好混淆外界的视野说‘快看呐，我们又得到了突破’。”

苏绯眼睛里，有崇拜在悄悄蔓延。

但郗雾没有看到：“而这个雕塑的作者，就是抓住了这一点，首先技法上面，毋庸置疑，是绝对高手、个中翘楚，不然也不能这么轻易地表现。”

郗雾想到什么，顿了顿：“……你刚刚说雕像当年是在卢浮宫展出的？”

苏绯点了点头，和郗雾靠近一些，而这次郗雾没再似有若无地躲开和保持距离。

“几几年？”

“展出大概是在七九、八零年左右吧？”

郗雾的手插进裤兜里，整个人松弛下来，不经意间露出的调侃神色让她看起来些许漫不经心：“七十年代就有这样的美术觉悟，简直是个天才……”

顿了顿，郗雾又补了一句：“也真是……太嚣张了吧。”

苏绯来了兴趣：“嗯？什么意思？”

狂啊，这还不狂吗？

在那个以欧洲为世界艺术中心的年代，用实力和作品告诉他们——

你们不懂中国，其次，你们能力不够。

“因为他挑衅了整个西方的艺术圈。”

当然，嚣张可能只是作者表露于表面的一层意思。

更深层的意思……

就比较忧郁了。

——是对美术未来的无限忧虑。

如果说，连当时的艺术中心欧美都需要靠堆叠小众元素而寻求所谓突破的话，那美术离没落便也不远了。

只是这旷代的忧伤藏于这雕塑内，可能几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一个看懂的人。

郗雾莫名染上一丝荒凉感，于这萧条的冬日，饱含对先知的无限尊崇。

这位作者真的不单单是狂，还有着跨越时代的眼界在。

苏绯则已经完全震惊：“这你都能看出来？！”

郗雾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我是美术生，术业有专攻。”

所以这个雕像放在这样一所国际学校里，表层用意很简单——走出国门是为了拓宽视野和更加独立的自我，而不是数典忘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