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投局
◎“公主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中秋日。
日色渐西,远霞初初染红,入目满空晴朗;西风吹拂开一片早菊,半掺着清浅韵致的桂花香,教人顿觉心旷神怡。
淑妃宫前,三三两两的朝臣女眷结伴离开,笑言欢谈,好不热闹。
阮瑟和崔婉颐并排而行,三两句地闲聊着,苦话无多。
“瑟瑟,来京数月,皇兄可有给你去过信?”崔婉颐绞紧手中的帕子,满目纠结,“我差人送过许多次信,宫中都没有回信。”
不论是御书房、还是太皇天后的永仁宫,都没有给予她半点回音,仿若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反倒是孙太后来过一两次信。
信上无非是问及她的近况、阮瑟和赵修衍的近况,以及能否将六公主也送到大胤,在上京为她谋得一门上好的亲事。
环视罢四周,阮瑟松开崔婉颐的手,淡淡回绝道:“没有。离开皇都后,皇兄再未差人来见我。”
“朝务太多,皇兄偶是有所疏忽也是寻常。你再稍等两三日,或就有了音讯。”
“再者……”她睨向崔婉颐,“前段时日卫叔叔也想见你。”
可崔婉颐始终留有托词,闭门不见。
即便卫鸿当真有要事与她相商,怕也早被她错过了数回。
崔婉颐讪讪一笑,重又挽上阮瑟的玉臂,“景瑞正要离京赴职,我的确鲜少理会府外事。”
“明日卫叔叔若是得闲,我再邀他到宴觞居一叙。”
波澜无惊地应罢一声,阮瑟全作没有意会到她的言外之意,不忘叮嘱她记得提前差人相邀。
“许久不见婉颐公主,公主近日可还安好?”
稍许缄默蔓延,阮瑟任由崔婉颐挽着她,无音无声地去往太极宫赴宴。
方踏入御花园,女眷四散而行、各有亲疏,热闹却依旧不减。
尚未走出几步,阮瑟身后立时传来了柔宁郡主的问候。
不消多想,她便知晓孟容璎一定也在旁侧,伺机而动。
“本宫一切安康,有劳郡主顾念。”
崔婉颐回身,疏离且客气地应道。
缘着她转身时并未松手,阮瑟只得同她一道折身,与孟容璎相对,勾扯出一抹甚是和善的笑容。
柔宁郡主悄悄看向孟容璎的神色,依着她的意思继续关切道:“听说楚大人前几日已经离京,恰巧路过我夫君任官的郡县,或还能为公主捎得一封家书。”
“不必。”
见柔宁还想多劝几句,孟容璎对她摇摇头,“公主和楚大人既是夫妻,自有尺素往来,你照顾好自己便是。”
“我和云朝公主还有些许话要说,你先去前面的凉亭等我。”
在赴中秋宴前,阮瑟便早有预感。
预料到会和孟容璎巧遇,预料到她会和孟容璎有所交谈。
恰巧,她也有此想法。
她看向身侧人,崔婉颐霎时意会,目光在阮瑟和孟容璎之间流连一瞬,压低声音问道:“瑟瑟,我在桂花树下等你?”
桂花树与她们不过几步之距,一旦有什么意外,她当即便能起身上前。
明晓崔婉颐的好意,阮瑟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毕竟是在宫中,无妨的。”、
“我和宋国公夫人只是叙旧几句而已。”
她了解孟容璎,未到中秋宴开筵,她不会轻易动手。
四周的女眷并不多,宫人亦是在太极宫忙碌,鲜少有人观赏的戏折,又怎么比得上大庭广众之下的颜面尽失?
望着柔宁郡主和崔婉颐一前一后、错行而往的去向,孟容璎缓缓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看向阮瑟,“公主对我很是信任。”
“今日这袭衣裙,的确与公主很是相衬。”
“只是瞧着有些眼熟,我从前似是在惠妃娘娘宫中见过。”
“本宫与夫人交情匪浅,有此信任也是正常。”
阮瑟莞尔,循着她的视线垂眸,“王爷命人新裁的罢了。”
“惠妃娘娘故去多年,身旁物或是入了皇陵,或早已被蛀得不成样子,难以示人。”
“即便留有什么,王爷也早已处置得当。”
“那对公主而言,的确是好事。”孟容璎款款迈步,“公主也是心宽大度之人,着实教人艳羡。”
言辞中满是艳羡,可她神色淡淡、哂笑不减,全然端得一副心口不一。
“本宫在府中无事,偶尔与王爷出府游逛,琐事无多,时日久了便是这样。”
阮瑟双手叠放在身前,借由长袖遮掩,她一手探入袖中,尽量放轻动作,好不教孟容璎觉察半分。
“反而是夫人您……”
细细打量着孟容璎,她的笑容愈发明媚,甚是友善地关怀道:“较之上回相遇,夫人像是又憔悴了几分,是不是在太过劳心耗神地应付楚家?”
楚家不是好相与的,尤其眼下困顿,更不会轻易放过背后之人。
与其独亡,不如与人共死。
她近日听丹溪回禀过,孟家近来遭了不少弹劾,即便这柄长剑不敢直指孟国公,但也足以让孟家琐事缠身。
更遑论其中还有姻亲亲家的暗自试探。
太过明显的暗示,徒惹得孟容璎面色生变。
她骤然停步,颇为不善地看向阮瑟,美目半阖,“是你做的?”
这段时日,楚家不知从何处得知构陷阮瑟通敌叛国、筹谋布局的是孟家,朝上始终紧咬孟家,极尽弹劾造势。
从调任无方到孟家旁支宠妾灭妻,事无巨细,恨不能将孟家做下的是翻得一干二净。
便连后宅都不得安宁。
甫一想到自己弟弟那即将定成、又功亏一篑的大好亲事,孟容璎的目色便愈发沉沉,溢满不善与打量,“原来公主也熟通兵法。”
“夫人谬赞。”
阮瑟好不心虚地应下孟容璎的夸赞。
上前临近几步,她半握住孟容璎的衣袖,指尖紧捏,“兵法谈不上,只是平时见人垂钓多了,自然就看会了。”
侧目,她低声在孟容璎耳畔感谢道:“还要多谢夫人教得好,不是吗?”
“原来公主这么喜欢做东施效颦的事。”
孟容璎拨开阮瑟的手,“不止行事要效仿,就连……”
“就连容貌都要和你相似,是吗?”
阮瑟从风如服地松手,先她一步开口,接住这翻来覆去、百说不厌的旧话。
轻浅笑意不减,她面色依旧波澜不惊,处之若素。
似是早已释怀个中巧合。
指尖相互摩挲,阮瑟感觉着上面已残留无多的痕迹,后退与孟容璎临面而对,“宋国公夫人。”
“有些话说得太多难免乏味,更显得耿耿于怀。”
“早前夫人一番筹谋,原是夫人放不下啊。”
她故意拖长话音,仿若恍然大悟,目色却更显平静。
不知怎的,孟容璎偏从她眼中瞧出几分讥讽与哂然。
“阮瑟。”她似是咬牙切齿,又避而不谈,“你费劲心思算计楚家,倘若婉颐公主知道……”
扫视向崔婉颐离去的方向,她又接下文,“本夫人可是好奇,你和她之间会如何?西陈又如何?”
阮瑟空有公主封号,其实不过是得了圣恩的世家女。
若她与崔婉颐生出龃龉,西陈会偏帮于谁几乎不言而喻。
若再失去公主名衔,阮瑟的境况只会愈渐困顿。
谢家难免不会受到些许连累。
她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
“不巧,本宫也很期待这场好戏。”
话已至此,阮瑟踩着绯红艳丽的红霞,与孟容璎擦肩而过。
好心为孟容璎拭去环帔上本就不多的尘埃,她压低音声笑道:“本宫更好奇,它会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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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颐?”
东苑的凉亭处只有柔宁郡主一人,阮瑟未曾上前,复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才寻到崔婉颐。
挑起水殿的轻纱帘帐,阮瑟看着背对向她、独自坐在棋案前的崔婉颐,不由得又轻唤一声,“我还以为你会在凉亭等着。”
“没……”
“没有。”
崔婉颐倏然回神,下意识攥紧手中的黑棋,“我和柔宁郡主相交不深,也不想听她的假意关怀,就来水殿打发时间。”
“你呢?”
“孟容璎没有为难你吧。”
阮瑟摇头,看向只落黑子的棋局,“她本就心烦意乱,我不过是为她再添一把干柴而已。”
前前后后,她与孟容璎交锋多次,又试探不休。
她震惊于个中隐晦内情,可孟容璎却不知道她究竟知晓多少。
时日一久,她一旦有所表露,孟容璎难免会生出些许忐忑与怀疑,再为她所用。
从前她自认不喜工于心机、算计人心,如今却也变成这副汲汲营营的模样。
垂眸,阮瑟挨下心头的诸般复杂,“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去太极宫了。”
日色西斜,隐隐有丝竹声自太极宫飘荡而出,敲金击玉,昭示着中秋开筵在即。
闻言,崔婉颐下意识发出一声疑惑,回神后又连忙应好,很是利落地收整好零落在棋盘上的黑子,似想要迫不及待地离开。
走出水殿,丝竹声愈渐清晰。
望着远山云外的遥遥绯霞,崔婉颐忽而言谢,“瑟瑟,之前若不是你在,景瑞或是早已去那座荒凉郡县赴任,这一生都无望回京。”
“雍王殿下待你,的确是用了十足的心思。”
她曾在东胤做了十年质子,与赵修衍交集无多,更是鲜少能得他好言相待。
如今为了阮瑟、只是阮瑟,赵修衍竟能忽视与沈太后、与楚家、与西陈的旧怨,爱屋及乌,为楚景瑞留得一线生机。
不可置信到堪称离奇,却又再真切不过。
念及沈太后方才的话,崔婉颐意味不明地道:“瑟瑟,你和雍王殿下……还真是教人艳羡。”
艳羡?
今天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
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还都是她与赵修衍。
纠缠与歉疚难清,或是情好或是逢场作戏,她偶尔都分不清其中真假,何来艳羡一词?
阮瑟一笑,并未顺着应话,“那楚大人如今去了哪里?”
“临近西陈和南秦的一个边陲小郡罢了。”
崔婉颐含糊其辞地应道:“若他有那份气运,在边关立下军功,或还能将功赎罪,有朝回京。”
也算是为楚家立功赎罪。
“楚家和孟家近日都不太平。我听说,当初是孟家差人去了息州,接阮吴氏等人进京的。”
挽上阮瑟的手,她特意叮嘱道:“柳州牧秋后问斩,阮吴氏也落不到好下场,想来其中不乏孟家的手笔。你多加小心。”
“不过有雍王殿下暗中回护,想来你也会逢凶化吉。”
阮瑟尚且点头应下这声关切,下一瞬便又听到崔婉颐的话,她不由得侧目看向身旁人,心下倏尔浮现出一股很是陌生的情绪。
并不是她的错觉。
“他有他的考量,我亦有我的打算。”
“我和他之间,你应是最清楚不过的。”
是同归亦是殊途,天命未定。
崔婉颐一怔,旋即失笑,“此时雍王殿下能护住你,就足够了。”
无须如她一般,不仅要为楚景瑞劳心耗神、寻得出路,还要为楚家多行筹谋。
初初与他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的欢悦已经被逐渐消磨,欢愉同悲苦皆是掺半,难舍难分。
行至太极宫外,丝竹声愈发悦耳真切,往来朝臣或是入殿、或是站在殿外迎接自家女眷,闲时再与旁人交谈几句,和悦欢畅。
远远望见站在殿外、同是一身绛紫锦袍的赵修衍,崔婉颐很有眼色的松开阮瑟,同她告辞后转身去寻出楚大夫人。
中秋宴既是君臣同欢的大宴,又是皇室王孙的家宴。朝臣虽会携女眷前去太极宫赴宴,可不到一个时辰便会请辞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