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局中
◎“你在西陈时,也听旁人抚过凤求凰吗?”◎
遥遥月色晴朗,远山风休住,近处鸣蝉止歇,夜明宁静,原是再适合入眠不过的时辰。
层叠垂落的帷帐之后,阮瑟半躺在赵修衍怀中,听着他和缓轻浅的呼吸声,整个人却分外清醒,酝酿不出片丝半缕的困倦。
她忍不住短叹一气,辗转翻身、临面对着赵修衍似是已经深深沉入梦舟的睡颜。
清辉被拒之窗外,卧房内的烛火也被吹灭,帐内昏昏,她微微仰头,稍显模糊地看向他的面容。
晦暗无光之中,阮瑟却能清楚勾勒出他的眉眼,描摹着他眸中本应有的儒雅明厉,而非是浓沉悲悯。
一如今日午后的他。
谢尚书上折告发楚家与楚州牧罪行后,大理寺和刑部即刻差人前去求实,而今已有蛛丝马迹,但对楚州牧的惩戒尚未有定论。
经此一事,楚家可谓是元气大伤。
埋入谢家多年的冤情也终于拨云见日。
个中曲折,看似全发于朝堂、留于上京,亦是天道昭彰,教作恶多端的楚家自食苦果,与旁人不甚相干。
可阮瑟清楚知晓,这其中不乏身前人的手笔。
甚至是他亲手设局,只为送楚家一份厚礼。
他与沈太后有不可名状的旧恨。
出手对付楚家不可能只是因为谢家,更有他自己的私仇在身。
任凭她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其中三两分的牵连。
明明日前赵修衍问及她在西陈的过往时,她还百般回拒、不愿同他言明。
如今因缘轮回,却换成她在这里小心揣测,求一个从前。
未免也太宽于律己,严以待他。
无奈低笑一声,阮瑟自嘲自讽着她这不甚公平的小心思。
摇头、抛甩掉一切刨根问底的念头,她侧目、偷偷打量赵修衍一眼,见男人仍旧睡地熟沉,她不由得松过一口气,轻手轻脚地翻身,试图再次催促自己入眠。
甫一平躺好,阮瑟还未再有动作,便觉环在她柳腰上的大手一动,重又让她辗转一侧,临面对着赵修衍。
不期然地对上赵修衍熠熠有神、明露着无声温和的凤眸,她倏尔怔怔,再回神时整个人都被他锢在怀中,紧实而密切。
孔武有力的臂弯横在她腰际,他的掌心亦贴在她纤薄直挺的脊背上。
隔着一两层单薄中衣,阮瑟能清楚感知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与意动,再是明显不过的意思。
她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伸手欲推开他的同时,亦向后撤了撤身子,拉开微乎其微、聊胜于无的间距,“夏夜闷热,王爷且先松开我。”
奈何男人用了不小的力道,阮瑟再如何后退,也挣不开他的怀抱。
“初秋了。”赵修衍好意提醒着她,稍稍掩好薄被,卸了些许力劲,“方才听你叹气,是还在想谢家的事?”
阮瑟点头,直言不讳道;“终归还是替兄长不值。”
事隔经年,除却楚家公子,鲜少有人还记得当时那一战的惨烈境况。
可若不是楚家人暗中作乱,即便兄长战死,那些他曾立下的军功仍在他身上。
生荣死哀,那般意气风发的他值得被百姓歌功铭记。
而非逐渐湮于岁月尘埃之中,目睹着被自己视作知己的挚友夺去功名,铺就一条通达云端的青云梯。
她若记得不错,崔婉颐曾提起过这位楚家嫡长孙。
亦是楚景瑞的嫡亲兄长。
他是楚家小辈中的翘楚。先皇在世之时,便封他为将军,功名显赫,军威颇盛。
多年前他就主动上折、请离柳山关,而今镇守在东胤与北晋的边陲之地,训练士兵之余,亦行使臣之职,偶与北晋有所文书往来。
的确做到了他仰手欲摘的功成名就。
知她心绪难平,赵修衍轻抚着她后背,“谢尚书手中的证词齐全,尚活于世的证人也被保护着,楚家不敢轻举妄动。”
“京中亦派人去往边关,擒拿楚家公子,押送回京。”
“离大哥沉冤昭雪之日不远了。”
比起谢家,楚家才更惶恐难安。
宫中怕也是个无眠夜。
“冒领军功一事非同小可,待金銮殿有所定夺后,会换大哥一个公道的的。”
赵修衍垂首低眸,指尖撚弄着她的发尾,“等我们回京之时,宫中应当已有定论了。”
“回京后,你得闲时记得去谢家探望谢夫人。”
多年隐忍一朝得解,谢夫人恐怕心绪难消,正是需要她这个女儿陪在身侧、好言安抚之际。
“我知道。”阮瑟甚是听劝地点头应声,末了抿唇,半晌后略显迟疑地问道,“谢家屹立上京百余年,遭逢此事,尚且都只能看着楚家人快步青云。”
“若换作是王爷,你又当如何?”
缘着那句无端而起的恻隐之心、不愿同他一样,她终究还是迂回地问出这声盘亘在心下许久的疑惑。
若论权势,皇帝之下便是他。
他向来受着万般振呼与拥簇,明远端华,俯仰之间俱是恩威,裹挟着与生俱来的显赫尊贵。
翻手云、覆手雨,仿佛万象诸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哪怕是以身犯险,他亦能搏来更为长远、-
从少时的意气风发行至而今的内敛藏锋,他阖该都是如此,临受千万人的敬仰与敬重。
何时都不应有所更改。
除那半年的重伤昏迷,阮瑟再想不到旁事,能得他如此悲怜兄长。
抚弄着她发尾的手一顿,赵修衍低眸,颇有些意外地看向怀中人,低笑一声,“你怎么会这么想?”
阮瑟说不出缘由,只能摇摇头。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大哥身上多有惋惜。楚家当年处理得干净,这么多年又是沈太后庇护楚家,这才教谢尚书不得不小心。”
在她眉心落下蜻蜓点水的浅吻,赵修衍放直左臂,凤眸中氤氲着柔如春风的笑意,“你若是睡不着,不妨躺到我怀中。”
在上京城的那半年,阮瑟几乎夜夜都是枕着赵修衍手臂入眠的。
如今他们虽然同榻而眠,但都各有薄被和玉枕,鲜少再有这么亲昵的时刻。
旧景重临,阮瑟双手揪着薄被边缘,闻言擡眸望向他。
不知对望多久后,她才缓慢地点头,轻声细语地应罢一句好。
不等她挪动身子,赵修衍便主动靠近她些许,一手仍旧探得笔直,任由阮瑟卧在他怀中,再如从前那般枕进他臂弯。
“王爷明日还要早起,早些休息。”
下意识地在他怀中寻了个足以让她惬意侧躺的位置,阮瑟盖好薄被,轻轻蹭动几下后说道。
她阖眼,竭力放停思绪、抛却心下诸事,任凭自己躲在他怀中,浅息安眠。
应罢一声好,复又得寸进尺地在阮瑟唇畔啄吻几下,赵修衍亦是垂首闭目,佯装入眠。
待到怀中传来轻浅绵长的呼吸声后,他才又睁眼,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阮瑟。
三年不见,她的心思依旧细密。
却又多出许多敏锐与谨慎。
待人看事皆是见微知著,不论是对南秦世子的周旋拖延,还是在谢尚书长子的冤情上,她始终都是一针见血地点出要害。
全然不是寻常勋贵小姐能有的缜密。
西陈这三年,当真教她改变许多。
沉昏寂静之中,赵修衍依旧没有回答阮瑟方才的问题,只将疑惑尽数抛还给她。
“瑟瑟,若你是局中人,你又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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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州月夜晴朗,碧空无云;与之相隔千里的上京却是雨落如瀑,顺着高耸屋檐砸落在阶前,发出阵阵连续且沉闷的声响,裹挟着妖风一同作乱,搅扰得人心神不宁。
永寿宫内。
赵修翊扫了一眼或大或小、凌乱满地的瓷片,面色如常地上前,俯身作揖、向沈太后请安,“何事惹得母后大动肝火。”
“母后凤体既是抱恙,更应当好生调息着。”
见自己这好儿子终于愿意摆驾前来永寿宫,沈太后挥退太医,单手支颐,目色沉沉又不乏凌厉地看向皇帝,压抑着愤懑与不满地质问道:“皇帝这是多久都没关心过哀家这个母后了?”
“母后既是朕的生身母亲,朕又怎么会对您不闻不问?”
无时地上随处可见的碎瓷片,赵修翊见而不避,踩过四五片碎瓷后,他坐在沈太后下首的位置,轻描淡写地告罪,“只是最近朝中事忙,朕实在是分身乏术,还望母后见谅。”
“等朝中大事将毕,朕一定日日来永寿宫里、向母后请安。”
等朝中大事尘埃落定,那时楚家这棵大树也要被人横刀截断,哪里还有什么请安的必要?
沈太后的神情愈发不悦。
见她这好儿子始终不肯挑明话端,她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皇帝与楚家亦有血脉亲缘,怎可狠心将他们送至绝路?”
若只有楚州牧一人出事还不足为惧。
失去其中一根枝桠,参天古木仍旧会傲立林间,不为风雨所倾。
可若是楚家嫡长孙都深陷囹圄,便是截断树根,彻底阻了古木的生长与苍郁。
凋亡便会全然握在年岁手中,再无转圜余地。
“母后不妨问问楚家人,当年谢家与楚家私交甚好,暗中帮扶无数,楚家又为何要做着蝇营狗茍之事。”赵修翊放下茶盏,直直凝视着沈太后,意图坚决,不肯退让一步。
沈太后听不得他这顶撞的话,当即用力一拍凤椅扶手,厉言急色地道:“谢家于楚家有恩,楚家又何尝没有报恩。”
“当年若不是景恒,那谢家公子的尸首不知会被抛于何处、分食于多少畜生腹中,哪里还能安葬在谢家祖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