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你骗我,我也骗你,这不正常?”
田松确实是趁着追击黄文生混出城的。
当时黄文生和几个心腹强冲出了城门,整个东城霎时大动,兵马粼动,箭矢如雨,紧随着中军武卫将军李奇循和林准冲出去的还有当时再在东城门驻守的尉迟林部。
田松一大早接到了叔父田间的传讯,早早就换了军服,正位于城头下休值班营里,趁着混乱随队蜂拥追出,之后在分队追击的时候顺利脱离了队伍。
骑马目标太大,他钻进草丛把铠甲扒了,仅穿一身不起眼的旧布衣,攒住信件和竹筒往南边飞奔。
这个少年才十六七岁,他不聪明,却很听田间的话,一边流泪一边往前拼命跑着。
他也不知道更深入的原因是什么,但他知道留在城中的叔父肯定是要不好了。
——田间叮嘱他就此离去,不要再回来了。
李弈很快追上来了,根据黄文生方位和巡戍的路线,他很快就判断出田松必然是往南边跑了,往宜水上游一带跑的。
快马急追!
草丛里的铠甲很快就被发现了,但好在田松牢牢记住纸笺上指示,专门走骑兵不好追逐的林间小道和水草丰茂的沼泽区域,人高的水草给他遮蔽行踪阻挡追兵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最终,田松比追兵早了快一刻钟抵达的宜水边。
他没有下水,折了一截枯竹勾过来一片水葫芦,他数了数,数下了八个葫芦的一丛扯下,然后把一直藏在怀里的一张很窄小的纸笺塞进竹筒里,盖上盖子,然后用蜡仔细滴封了,用线把小竹筒系在水葫芦底下,把它用力抛出河面。
剩下的也扯开大大小小的一丛,都扔出去。
水葫芦在已经因汛期开始微微泛黄的湍急水流中打着转儿,顺水往下游而去。
做完这些,田松松了一口气。
他怀里还有一个羊皮囊,按照纸笺的指示,他可以利用羊皮囊潜入水里,潜过南军的防线。一个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如果他怕,那就往西边和西北的山去。藏在山里,躲上个一月半月,一两个月,战事必定结束,再出来就保管没事了。
可是田松低头把纸笺揉进水里,全部化开,他却把羊皮囊装进石块沉进水里,也没有往山上逃去。
他只为了遮掩的原来勾水葫芦的位置,往东边沼泽跑了一段。
他很快就被追上了,那一叠为脱身准备的密信就在他怀里,他也没有用上。
田松少年栽倒在地上,李弈翻身下马,疾步行至他面前。
田松眼圈红红的,却撑着坐了起来,他双手膝盖火辣辣的,但手却紧紧攒住匕首。
他这个匕首,不是为了刺杀李弈的,他也刺杀不了李弈。
田松年少白皙的面庞犹有几分稚气,他说:“你是坏人,你骗了我叔叔,还说我叔叔生病。”
他倒在沼泽地里,相隔大约十来丈,抢在自己被擒获之前,他这么说了一句,伸手一抹眼泪,双手握着匕首,往喉间用力一割。
自戕身亡了。
……
水葫芦飘啊飘,顺水往下游而去。
南军水路要道和关隘防守是非常严密的,可以说是严丝合缝,尤其水道,昼夜不停灯火通明人不错眼盯着,不断有身穿水靠的水兵潜进水底巡睃,两岸弓.弩床和桐油战船枕戈待发,卡在水道最狭窄险要的两段。
但不管怎么严防死守,那逐水漂流的浮萍和水葫芦还是例外的。
大丛的还有可能叉过来看一看,看底下藏人了没有,小的就直接过去了。
于是,下游的谢辞就顺利收获了这八朵浮萍以及这一个小竹筒。
捞起竹筒的时候,顾莞刚刚回到来。
其实相比起黄文生和田松那些胡里花俏的情报,这个小竹筒才是田间真正要给谢辞的密信。毕竟,布防和军事布置是可以调整的,而李弈已经迅速在大动调整了。
那么田间给谢辞信报是什么呢?
谢辞转回大帐的时候,顾莞已经换好衣服了,头发湿漉漉的那干棉布在擦,半披着,脸庞白皙水润,身段长挑,美丽又随意。
谢辞一见她就开心,“回来了?”他随手拆开小竹筒的蜡封,展开一看,顾莞凑头过来一凑,只见上面就八个字,“鸿沟盟毁;败走麦城”。
这是一个字谜。
一语双关,既有田间触类生情伤感半生,也是信息提示。
顾莞:“……”
我靠,田间的半生感怀她看懂了,但字谜没懂。
“他这什么意思呢?”
欺负半文盲是不是?
谢辞哈哈大笑,他也笑骂:“这些个文人,就是麻烦。”
不过他一看就大致有数了。
谢辞文武双全,想当年还是少年不逊他状元三哥谢辨之才的学识,不说学富五车,但涉猎极广。
谢辞迅速从帅案一侧抽出一卷褐色的羊皮图,那是中都留底的彭城平面舆图和军事报备图,张元让刚使人快马送来不久的。
彭城内外的军事硬件,万变不离其中。
“鸿沟盟毁,项羽乌江自刎;关公败走麦城,同样不久被害。”
项羽,关羽,同卒。
上羽下卒,即一个翠字。
彭城共有三十二道水闸闸门,金、木、水、火、土;青、朱、白、玄、黄;乾坤坎离各二;震巽艮兑有一三不等;另外还分别有名为武、蒙、泽、翠、石等八个分别以相接的街道或水道为名的水闸门。
这些闸门是用精铁浇铸再大青石相夹而成的,非常坚固,堪比城墙。
但怎么说呢,到底是生铁,用的时间长了,就会锈蚀变得腐朽的,甚至有可能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
先前谢辞考虑的战点考虑过的这些水闸。
毕竟太平年月,加上先前的大魏官场如此沉疴,忽视、只报不修侵吞款项,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李弈再如何,大概也不可能预计到自己有一天会败退彭城,所以他不可能事无巨细的。
只不过,谢辞只是考虑了一下,并未下这个决定,正是因为他也不了解,毕竟生铁腐蚀程度不一样,百姓进进出出,不可能腐蚀得一点都不剩也不换的。
所以汰换还是会有的,谢辞并不能确定哪个水闸门会出现严重腐朽现象,足可以用于兵锋刺至彭城城下时作进军冲锋的。
水闸门战略计划需要非常重手笔的前期布置,并且顶着南军巨压深入腹地,很凶险,一不小心会导致先锋军全军覆没,甚至影响整个士气和战局的。
但彭城水闸太多,不能用猜。
没错,谜底解开来,田间给谢辞送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也是李弈根本无法用调整来弥补上的。
毕竟修水闸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程,现在更绝对不能修,一修就此地无银了。
田间给谢辞送的消息并不算多,当时田清知悉后,还说:“这么少?”
“够了。”
田间的心情也是复杂,但他得承认,谢辞确实是一个旷古烁今的将帅之才,哪怕只有一个口子,但于谢辞而言,已经够了。
……
暮色四合,帐内有点昏暗了。
谢辞吹燃火折,点亮了一盏灯。
晕黄的灯光照亮了帅案,笼罩了这小块方寸之地。
谢辞拉着顾莞的手,把她拥在怀里,靠在帅案后圈椅的扶手上,和她一起看着这张小小的纸笺和大图。
田间的字迹很漂亮,笔锋飘逸,遒劲有力,有一种大气沉稳。
其实两人都明白,田间只送信出来,说明是他是要陪伴李弈同生共死,以不负李弈多年感情和信任的。
谢辞其实能理解田间,不得不说,两人最初的志向和之后的际遇,有一定程度的异曲同工。
顾莞有点惋惜田间,但谢辞代入自己,心绪却挺平静的,他能理解田间。
死并没有多可怕。
当然,灯光柔和,照在顾莞柔美白皙的下颌线上,她还在感叹,谢辞不禁笑了一下,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她颈脉跳动的温热,他不禁轻轻微闭眼睛。
感受这一瞬的恬静和美好。
当然,有了顾莞,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承认,某种意义上,他害怕死亡,他要好好保护自己,他要和她相爱相守一辈子。
山河表里,是他父兄横枪立马一辈子的地方,也是他的半生。
纵横的高山征战天下是表,而她是里。
最私密,最深入,深蕴于他灵魂骨髓。
她和他在一起,惊涛骇浪的俭朴日子也过够了,希望彭城一战结束之后,他可以给她安宁而条件不再这么因地制宜的生活。
他轻轻地,在她的颈侧吻了一下。
……
二月二十三,南北的最后一场大战终于打响了。
月色幽幽,照在城廓大地上,彭城之内的箭楼之上,百里之外的北军大营之内,谢辞和李弈,俱一片沉凝的肃杀。
谢辞并未因占据上风而轻忽半分。从战略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不管大小的战役,只要披挂上阵,他就从未轻忽过分毫。
更何况,他现在面临的是一场兵锋将近两个百万的超级大战。
四十万精兵并不少,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也并不鲜见。
这小十天的时间,军马不断来回疾奔,双方的哨兵都全力刺探敌军的军情。
然就在顾莞殷罗带着黄文生等人折返,黄文生第一时间默写下田间给他的那两张军事布置图,把自己还记得的,绝大部分都还原了,另外还有的就是他在本人军职上原本的认知。
谢辞在得到的这两张军事布置图之后,几乎是当就决定,马上进军!!
谢辞一目十行,霍地站起,眉峰神色一下变得锐利到了极点,他沉声:“擂鼓,整军,召诸将至点将台之下!马上去——”
很快,隆隆的牛皮大鼓擂响了,延绵将近百里的超大大营一线如海潮一般随讯兵雷动,百万大军倾巢而出,就在当夜,先锋军便已经急行军开拔了。
这一场让无数人屏息、将决定兵事是否就此休歇的超级大战,在这个二月下旬的入夜,正式打响了!
……
彭城。
连续数十骑哨马自四方八面疾奔入城,嘚嘚的蹄铁声响彻了整条中央长街,很多城门附近的百姓纷纷自睡梦中翻身而起,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报——”
讯兵翻身下马,狂奔冲上箭楼,喘息着大喝道:“石门闸报,宜水北军战船大动,截至戌初,已经逼近石闸门五十里之外!”
紧接着第二个讯兵冲上来:“宁山隘报,酉时六刻,谢辞大军秦显部,兵锋已抵宁山隘东三十里!”
“报,曹渠兵道,戌时二刻,探获敌舟两股,兵力约八万!战船愈两万!”
“报,傍晚酉时中,谢辞大军苏桢部吕亮部率兵直逼栖霞关,相距已不足四十里!”
“……”
百万北军全线大动,兵锋汹汹直抵彭城地界,水陆二路齐头并进。
士气高昂,声势浩荡。
如出闸猛虎,撼动山岳江河。
偌大的箭楼之上,一下子变得极度紧绷,雅雀无声,又人人肃杀。
李弈霍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在连夜调整军事布防,尚未调整至推敲满意,只是此时此刻,他声音变得暗哑,那英俊无匹的颜脸一刹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到了极点,变得冷电的凌厉杀意迸溅。
他深深呼出胸臆间的一口浊气,厉声:“来得好啊!!”
谢辞!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
战鼓隆隆擂响,两军一交战,旋即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
箭矢如雨一般激射而下,烧得滚烫的桐油如水浇泼而下,不过等到桐油泼洒到一定程度,北军立即退开,将紧紧包裹船身湿棉层迅速解下撑开,将桐油隔出去。
拉开几道湿棉线,将水面的桐油拦在闸门下的一带,达到一定厚度之后,十几支火箭激射而去,“轰”一声迅速点燃了水面的桐油。
桐油激烈燃烧,熊熊的火光窜去五六尺,一大片燎原,蒸熏得闸门之上的南军兵士难受到了极点,但谁也没有退却,死死顶在原位。
而北军舟师退后的一瞬,斜楞却突然杀出一支等待已久的伏兵,南军水师大将冯其州独子冯少琴亲自带兵,冲锋舟变化急速如闪电一般,尖锥狠狠插进去,一下子杀开了一片,火光大盛厮杀震天。
北军强攻石闸门的主将是黄宗羲,他厉喝一声,令旗挥舞,迅速控住阵脚,和冯少琴部胶着厮杀在一起!
而这个时候,等待已久石闸门立即拉起水闸,冲锋舟冲出,夹攻黄宗羲。
好在黄宗羲这边早有准备,范东阳迅速分兵来选援,谢军兵多将广兵锋极盛,一下子把局面拉了回来。
整个石闸门顷刻打成一片。
大战持续了三天,水路二路齐头并进,谢辞进军非常稳,一步一步逼近彭城城廓。
双方厮杀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翠门水闸的突袭计划的条件也已经开始渐渐趋向成熟。
但此时此刻的谢辞,却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主帅!最多一个时辰之后,我们的第三舟师就能逼近彭城城下了!”
石门闸一战非常激烈,鏖战了两天多之后,黄宗羲范东阳和陈晏最终联手拿下了这座彭城第一水门。
范阳军的凶猛激战和竭力守关,被迫褪去之时,冯其州战死,冯少琴和打剩下的亲部死死扣着水关不肯离去,血泪洒当场。作为战将军人,黄宗羲范东阳陈晏都敬佩他们,停下为他们默哀一息,之后全面占领了石闸门。
冲破了彭城第一道水师防线,北军呐喊如山呼海啸,舟师汹汹自石闸门蜂拥而去,彭城大小七十二条水道,北军顷刻对大小的关隘和南军舟师发起的全线猛攻,激烈的厮杀,往里推进。
此时此刻,北军全军上下,包括谢辞麾下的心腹大将们,情绪都是极其高昂的。
这种最后一战大胜曙光的高昂情绪直接反映在战场士气上,这让北师百万大军可以说是具有了永战不败的能力。
如果计划顺利,他们还是非常有可能在三天之内,结束这最后一战。
攻陷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