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铮铮英雄(1 / 2)

第93章铮铮英雄

这一天,是庚辰年三月十九日,阴天。

阴霾色的雨云渐渐褪散,但阳光没有出现,天是灰色的,风有些大,浮云在不断盘旋流动,在天边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偌大的嘉州行宫,早已肃清戒严多天,四万三千禁军戴甲配刃,全员在戍拱卫陪都皇城。外朝入必检分隔在金水桥之外,不可跨于禁忌线半步,违者必当场格杀。

深黑甲胄在微霁的天光下边缘呈暗赭涩,雪白的刀尖折射出锋锐的寒芒。

这个嘉州行宫,防御肃杀程度比预料中还要更严重更多一些,几乎达到了三步六岗,十步十哨,一线异者露则必死的地步!

蚊子都飞不进去一只。

谢辞勾唇冷冷一笑,看来这老皇帝可真怕死。也对,越权欲自私视人命如草芥者,他自己的命就越珍贵。

以万物为刍狗,视臣民如蝼蚁操纵,唯他高居其上南面独尊!

谢辞笑意不达眼底,擡目一瞬不瞬远处护城河内猎猎招展的旗帜。

一行七人,各一身禁卫军的深黑立领甲胄玄披风,贴着墙壁站在毗邻护城河外一户人家的围墙拐角之后。围墙之内,便是他们易容的小房间。

远处,一队十人禁军正巡视而至。巡到围墙最近的位置之际,护城河对岸有个兵甲抓了一下痒,“嘭”一声掉了刀在地上,远近所有禁军一刹蓦望过去,那人慌忙捡起刀道歉,什长和校尉厉声呵斥。

就在转头这一瞬间,谢辞殷罗七人闪电掠出!

他们掠至十丈宽的岸道中心,同时队里那三个自己人同时暴起,将七名禁军同时放倒,一捂蒙汗巾,一扔全力往回抛。围墙后冲出身穿着汉白玉色衣物的自己人,火速展开一张和衣物同色的大布,一张开将人裹住,火速往后急退。

成功。

七人分立原位,都军旅出身的人,站姿笔挺,匀速前行,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稍候,我们会到宫门去。”等待四皇子李容的到来。

站在谢辞身前的殷罗没有回头,一队人步伐整齐划一,他说:“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谢辞道:“我知道。”

之后,所有人便没有再说过话。

此一去,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但前夕却很平静,三月的春风已彻底褪去寒意,缓和一阵阵地吹拂着,即便偶尔略有些大,却分毫都没有冬日风侵雪袭的无穷凛冽。

春风吹拂大江南北,吹遍了嘉州城头内外,杨柳发枝,瓦松擡头,青葱嫩色,如果没有中都的城破人亡和北戎盘踞的太行以北,那必定要赞一句今年好个春。

谢辞目不斜视,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一行人沿着护城河外转了大半个岸道,之后沿着金水桥进了护城河之内,顺着广禄宫的夹道,一路望永乐大殿方向而去。

永乐大殿,是除去大勤宫以外,整个嘉州行宫最高最大宫殿。它的建筑规格甚至比其后的大勤殿还要更高一些。因为永乐大殿是举行重高庆典的宫殿,皇帝登基、朝臣朝贺、祭天祈福、岁首大谕、朝廷大宴凯旋功臣等的地方。

这嘉州行宫虽略小,但他的建筑规制和布局和完全中都皇宫是一模一样的,删减的全部都是无关重要的宫殿,前朝和这些重要的宫殿和中都是完全相同,只是比例略缩小了一些。

就连一路行走过的道路,也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谢辞小的时候,每逢宫中大宴父亲在时,哥哥弟弟都让他,随父亲进宫赴宴的经常是他。

那时候他兴冲冲走在汉白玉的道路上,难得胆大调皮的他没有左碰右碰,束着手规规矩矩跟在父亲身后,小小的他仰望着巍峨的永乐大殿,心中极敬畏。

那个连老子舅舅都全不怕的小男孩,是那样的发自内心地敬畏着皇帝陛下,那端坐在九重玉阶之上的至尊天子。

是啊,是天子。

他跟在父亲身后入座,规规矩矩坐在母亲身边,听隔壁长案的老祖母搂着小女孩,悄声告诉她:“那是我们大魏的天。”

指的,正是那金銮殿正中之上的天子!

所去经年,当时的悸动和敬畏记忆犹新,沿着汉白玉长道一路走到尽头,距离永乐大殿最近的时候,谢辞侧头望了一眼,却不禁讥诮挑了下唇。

他为他曾经的天真而感到滑稽,为对比太过强烈的而感到讽刺,诸般情绪交集,尽数化作一腔入骨的愤慨。

好一个大魏的天啊!

军靴落地踏踏,一下接着一下,像踩在刀刃之上,越来越接近宫门,浑身肌肉慢慢变得绷紧,他不禁伸手触了一下手侧的雁翎细刀。

——他一直都知道父兄惨死谢家满门倾覆的罪魁仇人是谁。

但他潜意识里也知晓自己今生恐怕不能手刃仇人了。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但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样突兀来临了。

父兄,家国,恨仇,大义,友人长辈,千千万万的黎庶同胞。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弑帝,但今日今日,早已不单单为了自己了!

……

渐渐起风了,弥散的雨云有了重聚的迹象,有些闷的风隐隐昭示着什么,一阵紧过一阵的风穿过宫门,刮过他们的脸,身后的披风猎猎飞起。

事情和他们预计的有些差异,四皇子李容久久都不见人来。

——李容是没法直接出现在嘉州城的,他得先出现在嘉州城门外,才能再直奔行宫。

预计李容应该辰正三刻左右出现了,可能会晚些,但最晚应不会超过六刻。

现在已经辰正五刻了。

终于,在将要六刻的时候,殷罗唇动了动:“来了。”

所有人手扶刀柄的标准禁军值守姿势,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宫门外的通天长街,谢辞没吭声,他也看见了。

远方,嘚嘚的马蹄声,有个衣衫褴褛坐不大稳拉着缰绳骑在马背上的消瘦的人,身后跟着几骑戍守城门的禁军,一直飞奔到宫门前。

值守通天大街前段和宫门的南北衙禁军和金吾卫顷刻便警戒起来了,“唰”把刀拔出一小段,转向大街方向!

那几乘马匹跑到宫门前,当值的金吾卫统领张慎也在,他快步行至宫门前,两者停下。

李容和禁军翻身下马,李容浑身破烂脏兮像个乞丐似的,一下马就哭起来,仰头泪盈于睫,怔怔看了远处的大勤殿半晌,径直往里去。

跟随而来的禁军赶紧把他拉住,他蹙眉挣扎起来,有个禁军赶紧小声对张慎禀:“张统领,这人说他是四皇子。”

值守的城门的是南衙中郎将段决,让人拿水把这人的脸擦干净,看完并没说什么,只吩咐他们几个送进宫门去。

那,究竟是还是不是啊?

张慎当然见过四皇子的,并且见过很多次。禁军力气大,李容白皙的脸被擦得泛红了一大片,手和脖子脸都擦干净了。

李容怒喊:“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见父皇!!”

张慎挥挥手,让禁军松开四皇子,他也挺诧异的,但皇家父子的事情不是他适合管的,往身后招招手:“来几个人。”

送四皇子进去。

谢辞殷罗几人等待已久,顷刻把抽出一截雪色长刀的刀柄唰往回一送,快步上前来。

七个人,最后上来了五个。

谢辞,谢风,谢云,殷罗,田思。

身躯一转,披风划出一个无声的凛冽弧度,随着四皇子往里行去。

而此时此刻的张慎,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刚才从他掌下而过,即将发生在眼前!

……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上午。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四皇子的步伐并不十分快,因为他不能露出破绽。他破旧衣袖下的双拳紧紧攥住,双目泛起泪花,咬着牙关盯着大勤殿,有些跄踉地走着。

沿途经过外朝,他们甚至望见了六部官署里面的大小官员,不少人惊讶擡头往过来,甚至有拿着笔踱步到门口探头张望的,怀疑自己眼花了。

他们余光甚至还望见尽头的毗阳殿。有些昏暗的殿室内李弈正俯身在闻太师案侧说着什么,闻太师俯身写着,李弈耳聪目明,闻声踱步往门外望过来,一身紫衣颀长英武。

谢辞目不斜视,跟着四皇子身后,一行人越来越接近大勤殿。他不但没有留意李弈,此刻所有无关重要的东西皆尽数被他摒弃在脑后,全身感官和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下一瞬即要掠射而出!

一步紧接着一步,最终他们顺利抵达了大勤殿之下,站在须弥座台基之底。

禁军擡手拦住,诧异看李容,到了这里,连李容都要等待通禀宣召了,禁军便转身上了台阶去了。

当然,眼下老皇帝心情极度恶劣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可能见李容的。

但见与不见,亦已经与谢辞五人没有关系了!

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几乎是禁军转身的一刹,“锵”一声长刀出鞘尖锐嗡鸣,五道身影同时激射而去!

“唰唰唰——”血腥喷溅,须弥座台基正面台阶底下的所有禁军全部倒地!浊红洒了一地!

这些都是虎扈军,老皇帝的心腹拥趸,助纣为孽之辈,没有一个人有半点的手软!殷罗更是恨之入骨,五条人影一刹那已掠上须弥座台基的顶端,留下的一地尸首!

他们一息都不停,长刀一震,脚尖一点栏杆地面,闪电般杀进大勤殿之内,直奔那玉阶最上首!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当时殿内并没有臣属,上一拨刚刚退去,皇帝心情阴沉,战事结束到今天才第七天,他对高鸣恭简直切齿恨毒,这些年的倚重信任喂了狗一般,“岂有此理,姓高的贼子!”

连续八道金令,可见老皇帝的焦急和迫不及待。他自然有的是心腹在军中,高鸣恭部署兵马才一动,他立即就察觉不对,一边连连下令其他大将各自口谕,另一边大怒连下急令勒命高鸣恭务必要按布阵图行事!

到最后,暴怒之下甚至若抗旨连诛他高氏九族都出来了!

可偏偏,高鸣恭就是抗旨了!

高鸣恭悲愤之下,怒斥陆海德,厉喝出那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喷了陆海德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

陆海德哪里受过这个,回来之后,添盐加醋说了一遍。

老皇帝药越服越密,人越来越暴躁,青筋暴突:“朕必要诛你高氏满门全族!”

他甚至当时抑制不住情绪,差点就直接下旨了,唬得陆海德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死命磕头:“陛下!陛下,不可啊——”

他一时之间,都后悔添盐加醋了。

陆海德死命拉着,被打破了脑袋都不放手,死活拦住皇帝的谕旨,封住消息没往大勤殿外泄,好不容易等皇帝稍稍缓了一点,这事才勉强按了下去。

但老皇帝的胸臆间像有一团火!尤其是捷报传来,高鸣恭维持的局面最终勉力促成了,他想要杀死的九名地方大节度使和大都护没一个得以除去的。

大捷,所有人大喜过望,唯独老皇帝阴沉沉如暴雨即将倾盆。

——这一场北戎超级入侵,勤王仓促大动,暴露了很多很多东西。

皇帝在各地方都是有眼线和细作渗入的,这一下子,这些大的节度使和大都护,老皇帝是视为眼中隐钉肉中隐刺,打算除去冯坤和蔺国丈以后腾出手就收拾的。

这些人一下子暴露出来的,全部人兵员都是超标的,他们手下的军械和铠甲质量和数量比上奏的要精锐和超量太多。

老皇帝之骇怒可想而知,别说第一仗大胜北戎,就算是现在告诉他很快就能大溃北戎将北戎驱逐出境,他都不会感到丝毫高兴!

因为北戎出去了,就轮到这些节度使大都护了。

这有什么用?!

老皇帝甚至不想北戎第一仗败,他宁愿大魏败,只要能杀死这些节度使,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明明有这个机会的,并且成功率不小,他可以横扫绝大部分的节度使和地方都护将领,将他们手下兵马收归朝廷,剩下的也就不成气候了。

“该死的北戎人!该死的高鸣恭!!”

一切都毁在高鸣恭手里了!

老皇帝一想起来就恨如火烧,他将御案上所有东西统统都扫落在地:“朕早晚就要将高沐霖和高家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气喘吁吁的,手颤抖起来,忙翻开床头匣子,取出药瓶倒出一丸药吞服下去。

整个大噤若寒蝉,宫人内侍大气都不敢喘,只听见老皇帝野兽般的粗重呼吸声!

可就在这个时候!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戛然而止,五道身影如同闪电一般,骤然出现,刀锋凌然寒芒,明晃晃直刺人目!

谢辞五人杀尽阶下的虎扈军,一掠冲天而起,鹞子般直插入殿,直奔御阶之上。

全程只花了三息不到,顶尖高手的速度,快得如同一道掠影。

老皇帝一擡头,浑浊双目猝然张开,“啊!”短促一声。

生死一瞬!老皇帝的暗卫出现了。

从彩画巨梁和方圆藻井之上,骤然掠下七道暗红身影,和粱枋浑然一体,平日根本不觉,一道尖锐的鸣哨吹响了起来起来。

“铮——”

一声,短兵相接,刀剑骤然交击,迸溅出尖锐的鸣啸和火花!

这是当世最一流的顶尖高手交锋,尖锐的鸣哨划破长空,谢辞等人的行动时间进入了极度短促的倒计时!

“你进去!!”

殷罗厉喝,喊的正是谢辞。十二个人霎时战成一团,短促的时间刀光剑影纵横,整个大勤殿霎时一片狼藉,整个御案和御榻都被轰开几大半,暗卫厉喝:“来者何人?竟敢弑帝——”

殷罗等人一概不答,老皇帝在暗卫挡住的一刹那,惊慌往后急退,陆海德连爬带滚爬上来要扶,老皇帝一把拽住他,不知按了龙榻上的哪个机括,“嘭”一声,龙榻后方的十二扇天地巨屏金丝楠木墙壁呈两扇骤分开,整个龙榻往后殿溜了进去。

——这个嘉州行宫虽没有地道,但却有帮助遇刺时遁撤的机括。其实中都皇宫也有,只是从来没有用过罢了,谢辞等可以说是开国以来意图弑帝的第一人!

弑君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不是老皇帝腿脚不便,到了这份上,还真有可能被他跑了。

谢辞冲进去的时候,老皇帝竭力爬往另外一边要按多宝阁上的一个位置,陆海德爬起来,急忙冲过去按!

被谢辞一刀杀了!

鲜血喷溅,老皇帝一拍座下的扶手,整个龙榻弹出一块,退往最后面,撞在墙上停下。

后殿小门就在三步远,可是他过不去啊!手里的药瓶子掉在地上,褐色药丸滚了一地,老皇帝一头一脸的鲜血,他骇然厉喝:“谢辞!你是谢辞!你敢弑君——”

这样熟悉的起刀姿势,谢家刀法,老皇帝很快就认出来了,他目眦尽裂!

谢辞半句话都不说,一双凌厉眼眸闪电扫视左右,没有察觉陷阱和击杀机括,锋锐的细刀一横,蓦地掠上前来。

皇帝掉头想走,但他的双腿迈不开,一扑栽倒掉在地上,他心胆俱裂,霍地回头:“谢辞,朕要诛你九族!朕真恨当初没有诛杀你九族——”

老皇帝久病多时,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死,但他万万没想到会这样死,并且这么突兀的死去。

他嘶声厉喝,金冠撞跌,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恐惧到了极点。

真的从来想过啊,这人居然也会有这般狼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