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江辰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并不是一派衰败之景。恰恰相反,那小院虽然不大,可处处收拾得干净精致,还有两个丫鬟正在浣洗衣裳。
而上次分别时还有些憔悴的追蝶,此刻却是腰背笔直,鹅颈修长,姿容昳丽地坐在琴椅上轻拢慢撚。
红楼绿叶香花,窈窕清姿佳人,江辰啊的一声愣在那,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来之前的想象完全成为了想象,那些用来规劝的话也显得毫无意义。等到坐下来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呐呐道:“我是真没想到,你,你的日子过得竟然好。”
小丫鬟随手呈上来的茶是五两银子一小罐的月鹭茶,眼前的点心也是誉州最好的点心坊所制的。追蝶深深记住了顾轻幼所说的话,做人最重要的,是要享受快活的日子。
“没人欺负你吧。”江辰问出这句话后就觉得有些多余。
果然,追蝶毫不犹豫地说没有。
“那,那亭儿怎么样?他是不是不适应这里的日子?”江辰再问。
怎么可能不适应呢?院子一角那养得生龙活虎的小兔子,刚刚扎好的一处秋千,葡萄架下没下完的一盘棋,处处都说明那孩子很高兴。
“等他回来,你可以自己问问。”追蝶的漠然一如当初分别时。
“我想带你回去。”江辰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然而,不等他再继续说理由,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稚嫩温和的声音:“娘,我回来了!”
不远处一位少年笑着跑过来,追蝶赶紧拿出帕子替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少年没注意到这边有客人,指着身后随自己一道进门的男子道:“夫子亲自送我回来的。”
追蝶赶紧掖了掖碎发,笑着迎上去。“亭儿记得路了,可以自己回来的,夫子每回都特意跑一趟。”
那被称作夫子的男人年岁不算太大,生得温润有礼,衣裳上又缀着虎晶。显然,他的身份并不寻常,应该称得上贵重。但此刻面对追蝶,他的态度格外温柔。“不妨事,左右我也要出门散散心的。对了,前两日正好得了两匹锦缎,我娘亲用着有些艳,倒是适合追蝶娘子,还请娘子笑纳。”
通常情况下,追蝶不会轻易收。但这两回,她的心意却有所转变了。因为亭儿说,每回的礼物都是夫子挑的,他甚至瞧见夫子亲自翻花样。
诚意十足。
她笑了笑,头一回大方地接纳了夫子的好意。“那我留下,回头可以加上些颜色沉稳的料子,一道做成褙子,送给夫子的娘亲。”
似乎她能接受礼物已经是意外之喜,夫子连连答应下来,又嘱咐了江澜亭几句读书的关窍,这才笑着离了院子。
因为隔着一道葡萄架,倒是没瞧见江辰。
小丫鬟抱着绸缎进了屋,绸缎上的海棠花纹映得小丫鬟脸都俏了。追蝶却很快恢复了淡然,拉过江澜亭道:“你父亲到了。”
江澜亭这才讶异地转过头来,看向葡萄架下那位白衣男子。
追蝶咬咬牙,在那一刻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拦着亭儿见自己的爹爹。哪怕往后,江辰会反复过来耽误自己的日子,她也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只要亭儿能高兴就好。
然而,少年稚气的江澜亭却在这一刻挺直腰板,护在了母亲的前头。“古语云贫贱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何父亲却要抛弃我娘亲另娶呢?”
江辰的脸白了。
江澜亭拉住母亲的手,继续道:“孟子云,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上一次夫人执意将孩儿赶出南州,为何父亲半句话都不肯替孩子说,眼睁睁地看着孩儿挨打受辱呢?”
仿佛葡萄架上有虫子落在嘴里似的,江辰的脸色好看极了。半晌,他才终于挤出一句话道:“这就是你从那夫子学来的规矩?顶撞你的父亲?”
“所谓父不父,子不子。父在子先。是因为父亲不配做一个好父亲,儿子才不能做一个好儿子。”江澜亭挺直胸膛道。
“你……”江辰恼火地站起身,指着江澜亭。
可追蝶一下子将他护在了身后。
面对追蝶质问的眼神,江辰的气势顿时一泻千里。
“你将他教得极好。”他跌坐在圈椅里,眼圈发红道。
“去玩吧。”追蝶知道江辰有话要说,轻轻推走了江澜亭。江澜亭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却还是听话地走开了。
“我以为我可以挽回的。”江辰满脸懊悔道。“我已经受尽了折磨,为什么还不能让我过回从前的日子。追蝶,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只要你提出来,我都能做到。追蝶,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从前犯下的过错,好不好?”
“你觉得我会放下现在这么好的日子,去跟你回南州受气吗?”追蝶笑了。“江府,姨母,你夫人,哪个会让我过得痛快。到时候,你也会夹在中间两难,甚至或许会为了她们再次抛弃我。”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这次我想好了。她们,江府,我娘亲,我夫人,都没有你重要。追蝶,我往后的日子只想有你一个人,别人我都不在意。或者,你让我留下,留在你的小院里,咱们一起过日子,好不好?”
“好啊。”追蝶笑了,可笑得很冷漠。“你知道吗?这个小院的租银,加上两个丫鬟,再加上我和亭儿的开销,每月是二百两。我想问你,你能负担得起吗?你一无官职,二无本事,拿什么养我?”
“二百两?”江辰愣住了。“那你……”
“我每月能赚三百两。”追蝶毫不犹豫道。“所以,你是要留下来让你的儿子看着你吃白食吗?还是让你的儿子看着你一事无成呢?”
“我,我可以看诊。”江辰急切道。“我还是学了几年的医术的,你也知道,顾医士的医术是拔尖的。”
“问诊,每月能赚二百两吗?何况论起医术来,我学得应该比你强多了吧。”追蝶嘲讽道。
江辰神色一顿。是啊,回想当初的那些日子,竟是追蝶比自己更努力。更何况,真的要摆摊问诊吗?他想想方才的那位夫子,显然,他是对追蝶有意的。而自己若真成了一个摆摊的医士,又拿什么跟人家比呢?
“承认吧,没了江家,你什么都不是。”追蝶漠然道:“你厌恶江家的一切,却又离不开江家。”
江辰将脸埋进双手,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半晌,他竟然痛哭出声。“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该有对不起你的念头。后来,后来一切都好像不受控制了一般。兄长瞧不起我,爹娘逼着我读书,娶了个不称心的妻子,我……”
“太傅夫人跟我说,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追蝶嫌弃地看了一眼江辰。“我不明白你在懊悔什么,你的路都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就说回南州之后的事,要是你能安下心苦读,如今早已有官职了吧,也不至于让你的妻子和你哥哥这般瞧不上。再不济,你去跟二哥做买卖也行啊,听说你是吃不了那份辛苦吧,那你抱怨什么呢?”
“是,是。”这样的话已经听了多次了,可不知怎的,只有这一次,只有追蝶说的这一遍,江辰真的听进去了。
“追蝶,别再说了。”江辰贪恋地看了她一眼。她眼中的自在,正是自己五年前从顾轻幼眼中所看见的。而她这张重新焕发活力的面容,亦是妻子身上所不具备的。
“我不会再打扰你了。”江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吸入的是更深的懊悔与不舍。“那位夫子,看上去是良配。”
“那与你无关。”追蝶抱肩。
“是,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江辰苦笑着,默默退了出去。门外的小厮一直候着,却不想公子一出门,便跌在了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