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璃月不欲得罪高公子,此刻不由得出言道:“高公子谨慎仔细,也是应该的。何况清者自清,轻幼也没受什么委屈。”
“如此最好。”高宇珩见小高府如此乖觉,不敢跟自己较劲,心里总算舒服了许多。不过,想起外祖母的嘱咐,他决心继续向顾轻幼发难。“只不过顾姑娘眼前这两张空白宣纸也实在有些不好看。顾姑娘当真不会作诗?”
“不瞒高公子,从小到大,我并未学过作诗。”她说得十分坦然,坦然到众人几乎不觉得不会作诗是件丢人之事了。
可高宇珩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即便顾轻幼一脸坦然,即便她的鹿眸单纯如水,他此刻也硬着头皮大笑道:“不会作诗?哪位誉州的贵女不会作诗?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着话,他又忽然严肃起来,长袖一掩,语如碎玉道:“我大誉向来以诗书为上,人人皆以身为白丁为耻。身为贵胄人家儿女,自然更该以身作则,为百姓表率。偏偏顾姑娘不知廉耻,脱口就说自己不会作诗。如此败坏德行,岂不是助长那不学无术的风气!”
众人都知道从前的四公子人人性情温顺,特别是年岁最长的高宇珩,更一向是翩翩公子,玉树临风,从来不会发火。可今日他却一改往日仪态,可见是真的恼火了。
想想也是,一位贵女不会写诗,是有些说不过去。众人看向顾轻幼的目光也有些嫌弃了。
高璃月见状心中暗自急切,却也不知该如何说什么。而顾轻幼此刻则轻轻抻了抻袖口,柔柔反问道:“不会作诗,不代表我识字,更不代表我没读书。更何况……”
她顿了顿,眉眼忽然飞扬起来,唇畔的笑意让人不忍移开双目。“何况谁都有不会做的事啊。比如说,打铁的匠人一辈子都未必学得会绣花,绣花的女子未必学得会耕田,耕田的农户又未必人人都会捕鱼。如小叔叔曾说,人无完人。难道一定要铁匠学绣花,绣娘学耕田?”
“亦或者……”顾轻幼再笑,一派伶俐自然之态。“亦或者高公子什么都会,是个没有缺陷的完人?那不如请高公子打铁给我们瞧瞧吧。”
众人听了顾轻幼的话,不免唇畔都噙了几分笑意。有几位妇人甚至连连颔首笑道:“是啊,我家老爷也总说要我学这学那。如今学了这话,我也能回去应付老爷了。”“不错,顾姑娘说得很对,谁说姑娘家一定要什么都会,那不成神仙了。”
在顾轻幼轻盈自在的话语里,所有人都开始默认,写诗不是女子必备的德行。
高宇珩却气得发丝竖起,手里一片潮热道:“顾姑娘是拿铁匠与我等作诗之人相比吗?未必有贬低文人的嫌疑吧。”
高璃月捏着帕子的手不由得一紧。坏了,轻幼的话被高公子钻了空子了。
顾轻幼却丝毫不见慌张,眉眼舒展继续笑道:“好啊,不说铁匠,那就说当今陛下。小叔叔曾与我说过陛下所云的一句话。陛下似乎说,身为帝王,只需要懂得驾驭臣子即可。至于文治武功,都可以一概不会。”
说完这句话,顾轻幼眨着眼睛问高宇珩:“高公子觉得,陛下说得对吗?”
……
谁敢说不对呢?高宇珩甚至是结结巴巴答的这句话。“陛下,陛下所言自然是对的。”
他说完这句话,顿觉心头一堵,一股股粗气顺着鼻孔冒出来。
王清安在旁不由得举扇暗笑。这位顾姑娘还真是不同寻常,连这样噎人的法子都能想出来。若是换了旁的言语谨慎的姑娘,自然是不敢乱说的。偏偏她单纯无邪,浑然不觉得皇权可畏。
实在是位妙人啊。
旁边的妇人见涉及皇帝,一个个顿时闭口不言,不过心底却都在暗自夸奖顾轻幼。“真是位机灵姑娘。”“难得见高公子也有说不过人的时候。”
“高公子好像脸色不太好。”顾轻幼也觉察了,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眼眸里有些关切道。
“哪里的话,顾姑娘有辩机之能,今日不吝赐教,也是我高某的荣幸。”高宇珩死要面子,不但要打碎了牙齿和血吞,还得佯装大方。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轻易服了输。脑海中三两念头转过,不等顾轻幼坐下,他很快开口道:“既然顾姑娘不会写诗,那不知烹茶之术如何?今日雪浅风轻,亦是烹茶的好时节。”
“公子,老夫人并未交待……”小厮好心上前提醒,却被高宇珩冷冷瞪了一眼。小厮立刻住了口,将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左右出事是有公子担着的,自己劝也劝了。
而此刻,高宇珩的目光聚焦在了顾轻幼的脸上。饮茶,是大誉人人皆有的习惯。上至高官,下至百姓,人人都会烹上一壶茶。只不过这烹茶之术亦有高低之分,他料定顾轻幼既然不会写诗,那在烹茶一道上也不会精通。
虽然与外祖母交待的有些不同,但只要让她丢人,写诗还是烹茶,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更重要的是,顾轻幼一次不会尚能说得过去,可若两次不会,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坐在后头的王清安见高宇珩不肯放过顾轻幼,不由得幽幽一笑,凑上前低声提醒道:“高兄是不是被气糊涂了?今日这诗会,众贵女都是有备而来。可这烹茶嘛,大伙谁都没有准备。你为了跟顾姑娘作对,如此冒失地提出烹茶的主意,岂不知已是大大的得罪了旁人?”
“我哪有跟顾姑娘作对。”高宇珩急切地辩白,又忽然反应过来王清安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得赶紧拿眼去瞧。果然,果然下头的一众女子并不高兴,有的甚至已经拿埋怨的眼神看向自己。
是啊,自己光想着顾轻幼,怎么浑忘了这些贵女。烹茶一术虽然人人都会,但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却是要提前准备一番的。他有些懊悔,便想收回方才的话,但此时已是来不及,因为顾轻幼已然笑着应下来。
“烹茶倒是个好主意。”她如此说着,反倒让高宇珩一脸怔然。
听见这话,高宇珩自知已是难以转圜,只好冒着犯众怒的风险笑道:“赏梅烹茶是风雅事,但高府茶盏未必周全,因此也不必人人都尝试一番。这样,除了顾姑娘之外,还有哪位姑娘想试试烹茶,只管找小厮要器具便是了。”
言外之意是,想一展头角的只管一试,而不想的也不必勉强。
可即便如此,谁都会在这一年一度的诗会上服输呢?姑娘们本就在争强好胜的年纪,再加上对面亭中公子如云,自然是都要表现一番的。
如此,亭内的四五个小厮很快被指使得团团转,连高宇珩也免不得被连连叨扰。
“公子,李大人家的婷婉姑娘想要一张嵌螺钿的方承盘,说是只有这样的承盘才配得上她要用的茶盏。”
“公子,咱们府上库房里可有填漆戗金的桌子?”
“公子,奴才要去一趟小厨房,取一些糖霜。”
“公子,公子,府上的茶盏已然不够,您看咱们是出去借一些,还是现在去买?”
“公子,公子,姑娘们想要青凤髓,但只有老夫人那还剩半两,您看奴才要不要过去……”
如此一番下来,高宇珩已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群平日规矩守礼的贵女们这般难伺候。偏偏一向与自己不睦的王清安在旁边还要看笑话,不时就要过来打趣几句。
“高兄,方才我可是劝过你了,你偏偏不信啊。”
“啧啧,高兄,这姑娘们可都得罪不得。唯女子难养嘛。”
“高兄,今日你这主意一出,只怕府上这积年的好茶叶全都要折进去了。”
高宇珩听得不耐烦,直到王清安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高兄,你瞧瞧这满场的姑娘哪个最安静?”
被小厮和丫鬟们缠得一脸疲惫的高宇珩不耐烦地顺着王清安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对面亭子中唯有顾轻幼一人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淡淡品着手中的一盏茶。而她周围,甚至连头一回赴宴的小高家姑娘都在与小丫鬟索要着什么。
“她的确是与众不同。”高宇珩呐呐道。
“是啊。”王清安亦是感叹道:“高兄看出来了吗?人家压根就不想争。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明白,怎么高兄看这位顾姑娘如此不顺眼?……莫不是因为她是太傅府上的人?”
“贤弟多心了。”高宇珩的神色冷淡下来,望着亭子当中一盏盏热气腾腾的茶水,又闻到一阵阵迷杂繁乱的茶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己今日这般大张旗鼓,若是还不能让她损些颜面,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她烹了什么茶?”高宇珩拉过小厮问道。
“奴才一直忙着应付姑娘们,这,这也没瞧见啊。”小厮一脸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