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2 / 2)

沈三当时为了避嫌不在正堂之中,没亲眼见证事情的始末,只知道傅如深行事无礼,用沈七的话就是“大逆不道”。

沈三于是开口问道:“属下还有一事不明,傅大人如此以下犯上,公子为何还对他如此礼遇。”

“究其根本,傅如深只是想将有罪者绳之以法,孤虽厌恶他的做法,却能理解他的不易,在江城这种地方隐忍生存这么多年,傅如深也算是难得的清官了。”宁修云语气平淡地说着。

“况且,你真的觉得……接风宴的计策,是傅如深一人所谋划?而且只是为了区区一个江成和?他在江城那么多年行事一贯圆滑,偏偏等孤入了江城之后,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沈三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宁修云哼笑一声:“非也。”

沈三正竖起耳朵等着太子殿下给他剖析傅如深的心理状态,结果太子殿下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

沈统领顿时急得抓心挠肝,十分理解茶楼里那些客人对说书人的恼怒。

然而太子殿下不肯开金口,沈三也毫无办法,那就只能——等吧。

让沈三没想到的是,太子殿下一语成谶,傅如深当日在接风宴上所作所为,的确不仅仅是他自己设计的。

入夜,敬宣侯府。

傅如深提着一包花生米,在门房的接引下走进正院。

院子里的石桌前,敬宣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脸上的困倦之色难以遮掩,半眯着眼睛,看着随时都能昏睡过去。

深秋的夜里如此寒凉,他裹着一件白色狐裘,须发皆白,看着似乎随时要羽化登仙了。

傅如深脚步停下,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他,若是这人睡过去,他今日还是打道回府得好。

然而敬宣侯已经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尽力睁大了眼睛,看向傅如深:“来了怎么还想走?若非你叫人通传,现在我已经在梦里了。”

傅如深这才走上前来,见敬宣侯面前的石桌上还放着一壶清酒,三个酒杯,皆是白瓷打造,和敬宣侯此时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泛着冷意和暮气。

他在敬宣侯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长叹一声:“本不想打扰你,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定夺的了。”

“我听说了。寻儿的事恐怕江城如今人尽皆知。”敬宣侯说话有些气弱,对简寻目前的处境也并不觉得开心。

傅如深点了点头,说:“按照之前说好的计划,我已试探过太子,的确是个可以托付之人,至少比之那位,要有三分锐气。”

敬宣侯不以为然:“谁年少时还没有几分少年意气,

仅凭这一点无法说服我。”

傅如深却不这样觉得,他目光幽深,回想起太子几次的作为,竟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他便从头讲起,将接风宴以及今日郡守府时,太子的言谈举止娓娓道来。

敬宣侯原本皱着眉,等傅如深一字一句地说完,他眉头略微舒展,开口道:“他倒是很有勇气,做事也算周全,若能一直如此,将事情一并向太子禀明也未尝不可。”

接风宴投毒,乃是傅如深和敬宣侯合谋,试探太子的计策。

江城之下,世家大族作威作福多年,压着的冤屈太多,仅凭傅如深和敬宣侯两人无力回天,只能借助太子之手。

接风宴上,众目睽睽,若是太子对投毒一事暂且按下,对江家小惩大诫,甚至不予追查,说明这人和其父嘉兴帝是同道中人,未必愿意对江城世家动手。

此为第一关。

若是太子当中追查实情,便会扯出木匠状告江成和一事,太子若在此事上避而不谈,也是其懦弱的表现。

此为第二关。

太子若盛怒之下意图惩处江成和,如何发落也是一个难题。

此为第三关。

敬宣侯精心设计的三道关卡,他要看看,当朝太子宁远,是否有剑斩江城的气魄。

这一计十分凶险,稍有不成很可能就会让傅如深陷入死局,但在了解过后,傅如深还是同意了实行计划。

傅如深长叹一声,说:“这么多年了,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就算傅某人日后因此身死,也算值了。”

敬宣侯沉默片刻,道:“你我二人在简兄墓前发过誓,终有一人要让他沉冤昭雪。”

江家当年冒犯嘉兴帝,也得到了这位帝王的原谅,甚至后来简寻的父亲告了御状,江家的罪责也被嘉兴帝压下,致使一位少年英才郁郁而终。

宁修云不知道的是,原书的剧情只是冰山一角。

简寻父亲当年之事没有那么简单。

简家乃是将门之后,先祖是大启开国皇帝亲封的大将军,彻头彻尾的保皇党,多地征战,为大启开疆拓土,简家儿女世代在疆场拼杀,子嗣凋零,很快就再也没出过将才。

简家会和敬宣侯府这种将门成为世交,也是因为如此。

爵位三代承袭,简家到简寻太祖父时便已经成了一介白衣。

简家世代忠君,是大启皇室的忠实拥趸,即便已是平头百姓,也对君主有着狂热的追求,每一个简家后嗣此生唯一的追求便是功成名就,报君黄金台上意。

简寻的父亲带着这样的希冀前去面见嘉兴帝,却只被斥责心怀不轨,庭前杖责三十,没要了这位柔弱书生的命,却彻底击垮了他的灵魂。

多年的信念一朝崩塌,就像山呼海啸一般将他压垮。

久病床前,郁郁而终。

敬宣侯想到往事,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他拿起酒瓶,将三个白瓷杯分别斟满。

傅如深拆开那包花生米,无需碗碟,直接将油纸平铺在桌上,他放的动作极稳,一粒也没有撒出来,好像对这个动作十分熟练。

“去面圣之前,简兄还想着当夜能与我们小聚,左不过是想吹嘘一下自己的功绩。”傅如深摸了摸胡须,打趣道。

敬宣侯闻言也轻笑了几声,长叹道:“往事不堪回首……只是苦了寻儿,独自一人面对这痛苦的抉择。”

简寻那时已经记事,知道父亲为何身死,他自那之后也成了简家族谱中唯一一个异类。

忠诚与反叛两种念头撕扯着简寻的精神,让他一度难以从苦痛中脱离,所以敬宣侯送他去城外习武,希望简寻能专注于其他事情。

当初设计让简寻去到太子御前,敬宣侯还心中惴惴,怕这孩子没个分寸,冲撞了太子,但看如今的情形,简寻应当还没有原形毕露?

而一提到简寻,敬宣侯就想到了简寻如今的处境,他忍不住皱起了眉,那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的不解。

“短短半个月,可真是世事无常,都说太子宁远如何昏聩无能,却不想一个人的变化竟会如此之快。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优待寻儿,便是让寻儿成为众矢之的,好一个太子……他到底想做什么……”

但旁人早就知道太子伴读、当朝宰相之子裴延已经在太子面前失势,后一个眼看着上位的护卫营统领却又忽然遭到贬斥,导致现今太子近前的红人,似乎只剩下了简寻一个。

但凡是个有些手段的上位者,都不会将自己推到无人可用的地步,太子如今这番行径,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而最关键的一点,为什么是简寻?

仅仅是因为护卫营统领帮忙美言的那几句?这难道就足以让太子对简寻如此优待?

太子心腹的位置,说得好听是得道飞升,说得不好听便是众矢之的,是众人眼前的一面靶子。

傅如深对此倒是很乐观:“依我看,寻儿有那个本事,就算被针对也必然能化险为夷,倒是你我,老了,不中用了,连一个小小道观都除不掉。”

敬宣侯一拍桌子,厉声道:“那臭小子年岁见长,翅膀也硬了,做事也不与我商量,留下那么大一个烂摊子!”

“稍安勿躁。若不是寻儿动了手,你我根本拿玄青观毫无办法。”傅如深老神在在地安抚道。

他们二人手中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在武力上更是欠缺,虽然能将探子安插道驻军营中,在事后驻军营调查玄青观血案时进去搜索罪证。

但从结果来看,可以说是失败得很彻底。

敬宣侯语气冷冰冰地说:“是要多亏了他,道观里的账册至今没有找到,你要如何取信于太子。”

傅如深闻言尴尬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视线乱飘:“这,这,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急啊。”

敬宣侯发了一通火气,身上的困意也消了个干净。

他兀自坐在那里平复心情,就见对面那个嘴馋的已经花生米下酒,吃得津津有味了。

酒香将他的馋虫勾了起来。

敬宣侯将属于简寻父亲的那杯酒倾倒在地,拿起了自己那杯。

傅如深顿时吓了一跳,劝道:“你那身子还是别饮酒了,最近如何,可有好转?”

敬宣侯饮了一口烈酒,轻咳几声,畅快道:“毒入肺腑,无药可救。若是能将江城彻底肃清,死而无憾。”

*

临时太子府。

宁修云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中书令写完的记档。

这位中书令实在是个能人,能抽空帮沈三编完一个话本子不说,还能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就把关于太子巡视郡守府的记档编好了。

虽然他在对嘉兴帝南巡的记档里破口大骂前人的不真诚,但到了自己亲自上阵的时候,胡编乱造也毫不手软。

而且许是觉得不能浪费自己写出来的话本子,简寻也在其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影子。

甚至将“太子亲信”这个词用在了简寻身上,这种称谓怕是简寻自己都说不出口。

但宁修云看得十分满意。

和敬宣侯府那两人揣测的不同,宁修云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一样还一样。

他不在意裴延的想法,也知道沈三不会对他做的任何决定有所质疑,所以他要用这两个人,给简寻造势。

简寻是太子亲信,日后会屡建奇功,再入南疆战场,拿到战功,封侯拜相,甚至……

宁修云合上手中的书卷,轻叹一声。

他自作主张毁了简寻的康庄大道,自然要还给他一片通天坦途。

宁修云看着桌边的烛火有片刻的出神,恰在此时,沈七脚步匆匆地进了书房。

沈七捧着一个木匣子走至太子桌旁,表情肃然道:“殿下,东西已经取回。”

宁修云今日没留简寻在

书房,便是为了这样东西。

“打开。”

沈七缓缓将木匣子打开。

只见木匣子里面放着一本沾血的账册,书页脏污不堪,被鲜血点染得不成样子,即便血迹早已干涸,仍旧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是那夜傅如深的线人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的罪证。

这也是一把可以斩向江城世家的利剑,只是如今还没到使用的时候,他要等江家亮出最后的底牌。

宁修云盯着账册上的污血寒声道:“将账册里的人和罪行一一核实,在孤发落之前如有异动,护卫营可将其就地正法。离开江城之前,孤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既是围猎,那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也合该算在猎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