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2)

他拿着名单的手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只觉得指尖发麻,好像顷刻间加快的心跳都顺着血流蔓延上来。

宁修云沉默片刻,这才声音略有些干涩地问:“哦?至交好友,是江城哪家的儿郎?”

“傅景。乃是江城郡守傅大人之子。”简寻答道。

他好歹还记着傅景是想暗中观察一下太子殿下,没把傅景的本来目标说出口,否则傅景一入场估计就会成为太子殿下的重点关注对象。

可简寻不知道的是,仅仅凭他一句“至交好友”,傅景就已经有资格得到这份殊荣。

宁修云轻笑一声:“看来你和他心有灵犀。”

他把手中的名单一翻,只见末尾赫然写了“傅景”两个字。

这名单的字迹对简寻来说十分眼熟,大概是傅如深亲笔写的,然后最末的那两个墨迹与前边的一致,但更眼熟些。

虽然字迹几乎如一,简寻却能一眼分辨出,那两个字分明就是傅景自己写的!

别人不熟悉傅家父子的字迹,但简寻却十分了解,他幼时也受过傅如深的教导,只不过他后来放弃读书转而学武,这才断了很久的联系。

简寻目光凝滞了须臾,再略一擡眼,对上了太子铁面之下似笑非笑的眼神。

一瞬间简寻便明白太子为何直言“他”,而非“傅如深”或者是“傅大人”,怕不是看到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作假时便以发现了端倪。

傅景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种会交给太子过目的名单都敢作假,若是被发现,恐怕不仅自己遭殃,还会连累了傅大人。

简寻心觉奇怪,往日里傅景做事最为小心,怎么好似从太子的车队进了江城开始,这人行事便开始全无章法,好像火烧眉毛一样着急。

他面色一沉,单膝跪地,郑重道:“傅景只是上进之心太过热切,还望殿下谅解。”

宁修云目光沉沉,看着名册上傅景的名字,不知道这人到底和简寻的交情到了哪个地步,能让简寻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向他这个天家皇室跪拜,还说了讨饶的话。

傅景……虽是傅如深的儿子,但这所作所为可半点没遗传到傅如深的小心谨慎,只一个照面就在宁修云这里暴露了。

原以为是个能挖出来代替裴延的好苗子,但如今看来似乎还需要斟酌几分。

宁修云想到这里,一挥袖口,说:“罢了,你起来吧。孤今日就当做没看见这份名单,就算是给简卿直言不讳的奖励。”

他把手里的名单递给沈七,道:“拿给傅如深,就说孤看过了,没有问题。”

简寻闻言一愣,没想到太子会直接将这件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他起身再行一礼,道:“多谢殿下网开一面。”

宁修云应了一声,一只手撑在颊侧,说:“无碍,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在江城的旧事,说些来听听。”

简寻猜测太子殿下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江城本地的情况,于是便问:“殿下想听哪个方面的?”

宁修云斜睨他一眼,笑意盈盈:“就从……这位傅家的景公子开始吧。”

简寻略一点头,想了想,便开始了:“属下与傅景是旧识,家父曾与傅大人、敬宣侯是至交好友,属下与傅景也是少年相识,家父故去之后,傅大人曾想让属下走读书的路子,属下拒绝之后便在叔父的引荐下找了个师傅学武,自此离开了江城十年有余,两年前师傅说可以出师了,这才回到江城,与傅景也是在那时再见面的,从前往来不密……”

听到这里,宁修云就已经歇了心思,知道二人是父辈传下来的友情便觉得足够了。

但他主动提的话茬,这会儿也不好直接打断,只能任由简寻语速缓慢地讲下去。

宁修云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人实在不是说书的好苗子,讲故事长篇累牍不说,连点起承转合都没有,让人很难沉浸其中。

简寻还是个实心眼,讲到哪一段故事就开始事无巨细,把江城当时的风貌都描述了个七七八八——宁修云哪里是想听这些。

而且简寻的声音对于宁修云来说太熟悉了,简寻是他重活一世至今以来最亲密的人,被这道熟悉的声线在耳边念叨些有的没有,宁修云思维都飘了出去。

人一变得安心就会感到困倦,于是简寻说着说着,偶然一擡头,就见太子殿下已经安然合上了眼皮。

简寻讲故事的声音戛然而止,看来他还没有觉得口干舌燥,太子殿下便先一步觉得枯燥了。

他一转头,便见沈七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简寻闭上了嘴,向后退到和沈七并排的位置上。

他的目光下意识打量了坐在桌前闭目养神的太子。

太子殿下穿着一身深色常服沉闷而严肃,发髻却并不威严,几缕长发蹭到脖颈间,即便是坐着,他也脊背挺直,紧绷程度好像一道拉满的弓弦,岌岌可危,再撑开一点或许都会铮然断裂。

太子心细如发、宽仁待下,一眼就能看穿傅景看似天衣无缝的伎俩,但这似乎还只是冰山一角。

或许这个人,并不会像其父嘉兴帝无能。

简寻忽然觉得,当时在敬宣侯府,叔父与他说的,大启皇室也并非都是面目可憎之人,这番话也还是有些道理的。

至少这位太子殿下不会如此。

*

宁修云好久没有睡眠质量这么好过了,但有些遗憾的是,他后来才听沈七说,简寻当日说了不少少年时候的糗事,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于是当日晚间,宁修云洗漱之后便让简寻接着之前的故事继续讲。

两人隔着一个屏风,简寻语气平和地讲述儿时到庄子里跑马,不小心把草场边的稻田踩坏的小事。

说着说着,便注意到屏风之后太子殿下的呼吸声绵长起来。

简寻:“……”

他神情复杂,合着太子殿下是发现了快速入睡的好办法,这才把他叫到身边问些有的没的?

见太子殿下又睡着了,简寻也松了一口气,他的十九年人生除了少数一些深刻的回忆,其余时候都乏善可陈,太子殿下再这么刨根问底下去,下次简寻就只能磕磕巴巴地现场胡编乱造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代替沈七守夜。

太子殿下没给他安排事务,但护卫营的人每日忙得团团转,简寻也不好自己一个人歇着,于是和沈七轮班倒。

他站在内室门口,从衣袖里摸出一截紫檀木,这东西已经能看出簪子的雏形,简寻用磨石慢吞吞地打磨边缘。

太子府里条件有限,简寻手边没有刀具,只能如此了。

他自从临时把那枚不完美的木簪送出去之后,就一直有在练习着雕刻手法,想着总有一日能送修云一个更好的。

磨着磨着,他擡头看了一眼夜空,明月高悬,月光皎洁,却无星光应和,略显单薄。

不知道修云的马车如今到了何处,但总归,都是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

第二天宁修云醒来时还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明白简寻的故事为什么那么有魔力,让他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进入了梦乡,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对。

不过宁修云暂时没有时间思索这个,转过天便是接风宴的时候,地点定在江家的一处宅邸。

作为江城第一富,江家的宅邸真是多如牛毛,能倒出来一个做临时太子府。也能单独拎出来一个用作接风宴的场地。

本来这种事合该郡守傅如深来安排,可惜傅大人家底薄得可怜,实在没有这种拿得出手的地方办一场接风宴。

不过傅如深一向信奉谁主张谁操办,原本太子体恤傅如深告诉他一切从简,但江城权贵不这么想,这帮人自然不希望太子因为傅如深把他们都看扁了。

他们至今仍然认为,太子会在十里长亭对举荐青年才俊的世家权贵疾言厉色,都是因为傅如深提前上了眼药,于是绷着一口气想靠这场接风宴找回场子。

宁修云在一众护卫的跟随下来到了接风宴安排的宅邸。

一队人装备精良,各个穿着软甲拿着佩刀,看着不太像是去参加宴会,反倒像是要去问罪。

宁修云身后一步分别是沈七和简寻,再往后便是沈七和简寻一起精挑细选出的护卫,沈七可信不过江城的这些人,选得都是如今护卫营里武艺尚可的。

太子穿着一身蟒袍,又带着人马,十分显眼,一入宅邸便被等候多时的江城权贵发现了。

顿时数道目光落在了太子身上,而宁修云视线却在人群中一扫,几个呼吸便找到了那个和傅如深长得有五分相似的人。

傅景缩在富家公子堆里,不太显眼。

他的人缘极好,哪怕父辈闹翻了,自己在年轻一代的圈子里还是能混得开。

如今这幅左右逢源相谈甚欢的模样,着实不像是简寻会结交的类型。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

这就是傅景?看着也不是很出挑。

人群中的傅景顿时打了个寒颤,总觉得有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恰在此时,作为主人家的江行松带着人迎了上来,跪地行礼:“恭迎太子殿下光临寒舍——”

宁修云将注意力调转回来,四下看看,见这院子里不说金碧辉煌,也是精心修缮,处处透着奢靡之风,和江行松嘴里的“寒舍”是半点关系也无。

太子哼笑一声,目光里似乎淬了些寒意,面对着跪了一地的世家家主,并未说免礼,也没接江行松的话茬,而是转头询问身边的简寻:“你昨日说的那位好友,傅景是吧?在哪里,让孤见见。”

人群中的傅景顿时成为了下一个焦点。

傅景脸上八面玲珑的笑容一僵。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