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写的谁啊?”
“重要吗?写得太肉麻了吧,好下贱啊,谁被她喜欢倒一辈子霉啊。”
那些流言蜚语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黄心颖的耳朵里,那一刻她被所有人扇着巴掌,包括她自己。
她下贱。她恶心。
“你做这样很好玩吗,马文倩!”刘勇忽然拍着桌子起身,满脸怒气。
是那个开学第一天和黄心颖打招呼的平头男生。
“欸,刘勇你激动什么啊?你为她激动啊?”马文倩指着黄心颖,“不会你喜欢她吧!”
“关你屁事啊?”刘勇把所有的桌子都踢开了,直接奔向马文倩。
马文倩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你干嘛,”她借助讲台躲着刘勇,“神经病吧,你为她出什么头啊,你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谁吗?你为她出头?我告诉你,不是你。”
原本气势汹涌的刘勇弱了一些,他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黄心颖,最后还是挺起胸膛说:“她喜欢谁是她的自由,凭什么你来宣布。”
马文倩松了一口气,“我是为她好啊,她不敢说,我帮她说。”
在众人猝不及防之下,她打开日记本念了最后一行字,“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喜欢他,但是天会知道,地会知道,风会知道,雨会知道,太阳和月亮会知道……”一口气念出了这么大段矫情的文字,马文倩也笑了。
刘勇上前抢走了黄心颖的粉红日记本,但马文倩记得最后一句话。
“会知道,黄心颖喜欢薛暨。”
现实死一样的沉默,然后一个人开始笑,两个人开始笑。
置身事外的薛暨有些尴尬地吃瓜吃到了自己。
马文倩手作喇叭状,对薛暨喊:“怎么样,你的前世情人黄心颖在对你表白心意呢!”
黄心颖在空气凝结的那一刻,强行停住了哭泣。
听到了薛暨的那句:“开什么玩笑。”
她先是觉得心疼,然后是哭都不想哭了,笑了。
是啊,她的喜欢只是玩笑。这场闹剧只是玩笑。
“怎么你们还没有回宿舍啊?”班主任总算是戏的结尾登场,把门推开,皱着眉头喊。
学生们零零散散地散去。
“怎么回事,谁把课桌踢倒了?”
“报告老师,是刘勇!”
“刘勇?你干嘛踢别人的课桌,快给我扶起来。”
刘勇没有回应老师的话,只是脸色很难看地把日记本放在黄心颖桌子上,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黄心颖依然坐着,如一颗枯萎的树。
“喂,刘勇,你去哪啊!回来!”
“……黄心颖……”邓菁陪她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黄心颖现在什么也不想听,她只想回家,只想逃避这一切,假装这个噩梦的晚上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对不起。”邓菁一字一顿地说,“可能是因为你和我玩,才遭遇这些的。”
“……”连自己都置身泥浆,更无力去安慰别人,黄心颖擡起泪眼,问邓菁:“你有没有一刻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有。”邓菁点点头,“以前我希望那些学生从来都没有看到我爸在垃圾场工作。”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但现在我希望开学那天,要是你没有走向我,我们没有成为好朋友就好了,对不起,黄心颖。”
时间当然不可能倒转,一切也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半晌,邓菁收拾东西,起身:“以前我们不要做朋友了吧。”
像是划分界限似的,她丢下黄心颖一个人,孤独地往前走,在走到门口时,终于泪流满面,她没有回头,知道黄心颖仍然在黑暗中,“还有一件事,其实我也喜欢薛暨。”
邓菁终于走了。
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走廊上也一个人都没有。
黄心颖再也控制不住面部表情,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泪光中,看到那本粉红色的日记本,她愤恨地去撕裂了它,不解气似的,她疯了似的找到写满爱意的那张,把它单独撕下来,再撕碎。
就像别人撕碎了她的心一样。
撕到再也无法重组,无法辨认一个完整的字,她再把那些纸一张一张地吃掉,吞下去。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看到纸上的东西,再也没有人能够根据纸上的东西再来攻击她。
吞噬一切的野心,战胜了呕吐的欲望。
吃下去,吃下去。藏起来,藏起来。
就这样,通过这样的方式,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至于剩下的日记本,没有人会再去关心它了,包括她自己。
她擦干眼泪,把本子丢尽垃圾桶。
然后去找值班老师打电话。
“妈妈,我想回家……我身体不舒服,你能不能来接我回家?”黄心颖说。
“这么晚?你折腾啥呢,疯丫头,是不是不想读书?不想待学校了,找什么借口?”吴兰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
“不是……真的不是,妈,我今天晚上真的不舒服,你能不能来接我回家?”
“回什么家,这么晚了我怎么去借你,不舒服就躺床上,明天就好了,别给我没事找事,死丫头!”
黄心颖的心一点点冷起来,掉入深渊。
她的妈妈,她唯一可以求救的妈妈,已经把电话挂了。
而老师看着她一脸泪痕,“没事吧,到底是那里不舒服啊?”
黄心颖摇摇头,给老师鞠了个躬,“谢谢老师,我家里人不方便来接我,那我回宿舍了。”她转过身,心如死灰地离开。
“行吧,有什么事情,你跟你们寝室长说。”
她没有回头。
寝室长就是马文倩。
黄心颖回到寝室时,灯已经熄了。宿舍里的人,明明没有睡,但是只要她发出一点声音,走动或者上床,都会引起她们的不耐烦。
她躺下,短暂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希望能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但是那些嘲笑的声音,那些鄙夷的嘴脸依然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
不知何时,她睡着了,或者说,掉入一个噩梦里。
昔日的花园已经完全枯萎,没有花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秋千没有小鹿。
只有在烧成灰烬的枯藤下,埋着的一块黑色铜镜。
她把镜面饿灰尘抹去,然后看见了黑暗的自己,白色的脸庞。
“这就是我吗?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听到这个问题,镜子里的黄心颖,表现了和她不一样的神情,近乎悲悯的神情。
她的血泪滴到镜子上,她已经没有泪可以流,只有血。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为什么神不救我?为什么没有人救我?”
镜子里的黄心颖说:“你要自救。”
“自救,我怎么自救?我好恨他们,我好想杀光他们所有人,”又一滴血泪落下,她笑了,“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对吧,杀了人要坐牢的,坏人应该坐牢,可我并没有做错事,我不应该坐牢。”
“邓菁说,最痛苦的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好想一直沉睡下去,这样就不用面对那些人,那些事了。”
镜子里的黄心颖叹息:“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说什么事情是有可能的,我能做什么拯救我自己,我能怎么做让这些痛苦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镜子里的黄心颖低下头沉默,“从源头修正历史。”
她听不懂这次词汇,“怎么修正,我做不到,你能吗?”
镜子里的黄心颖摇摇头,“我做不成,而且她们也不会让我这么做。”
于是她嘲笑她自己,“你看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一样的怯弱,胆小,自卑,恐惧,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里流泪。流泪吧,为过去流泪,为现在流泪,为未来流泪。”她靠着铜镜,流下第三滴血泪,整个人像融化的蜡烛一样,陷入了镜子。
和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合为一体。
第一滴是悲伤的血泪。
第二滴是愤怒的血泪。
第三滴是绝望的血泪。
到这里为止,到这里就可以了。
……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决心去面对一切的苦难了。
以前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很自然地起床,穿着湿掉的鞋子,晒的衣服不见了,就穿昨天穿的那件。
在洗脸台漱口时,她被推了一下,她就不在意,忍下来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出门的时候,邓菁没有等她。
看来是真的不和她做朋友了,以为她好的名义。
她来到教室,坐下,吃早餐。
黄心颖这个名字,已经成为别人的饭后谈资了。
早读课后,马文倩带着一大堆女生来过去,却不是来找她麻烦。
而是走到邓菁旁边,“邓菁,你物理作业写完了没有,借我抄下呗。”
极为正经地叫“邓菁”,而没有任何讽刺意味。
连邓菁都有些受宠若惊,她反应不及,也不会拒绝,就把作业本递给马文倩了。
马文倩骄傲地拿着邓菁的作业本,就像昨天晚上摇着黄心颖的那本粉色日记本。
黄心颖看向邓菁。
邓菁并不明白黄心颖的眼神。
需要再过半天,她才会明白过来,现在被霸凌,被孤立的人,变成黄心颖了。
被人推到垃圾篓里,被人扔粉笔纸团,被人倒剩菜剩饭在餐盘里。
不再是她邓菁了。
她不会被人称为垃圾场的公主,或者丑八怪,因为马文倩和她走在一起,她是马文倩的朋友。
而当她开始同情黄心颖时,马文倩就会在她耳边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跟你走在一起吗?花美是需要衬托的,黄心颖一直都在利用你,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歹毒有心计的女人。”
邓菁就会理所当然地怀疑,然后犹豫。
原来脱离以前那些痛苦,拥有亲切的朋友,自然而然的生活,需要的不是整容,也不是时光倒流,而是需要一个黄心颖,需要一个黄心颖去做替死鬼,受她曾经受的苦。
可是……黄心颖也曾经帮过她,做她的朋友。
她前进一步,又想到以马文倩呼风唤雨的能力,站在黄心颖旁边就能帮她吗?还是两个人一起沉下去。
邓菁又神色复杂地退回一步。
看着黄心颖落寞而狼狈地走在人群里。
这一天。
马文倩一群人又聚在邓菁桌子旁,说说笑笑。
黄心颖看似与世无争地在看历史书。
忽然毫无防备地,马文倩说:“多亏了你啊,邓菁。”
“……啊……什么?”邓菁不明所以。
“帮我们拿到日记本……”她很夸张地捂住嘴,好像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我不应该说出来的。”
邓菁感觉自己的脖子后面有一股阴冷的视线。
可等她回过头,只看见黄心颖对她甜甜地笑了。
没多久,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有一天早上醒来,马文倩就完全疯掉了,她家里人只好把她接回家了。
第二件事,是黄心颖和薛暨在一起了,看上去,她还是那个单纯爱笑的黄心颖。
邓菁心里诞生了两个可怕的猜想。
第一,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觉得这件事跟黄心颖有关。
第二,黄心颖已经变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黄心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