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几天后的早晨,广西柳州宝琳村。
阳光灿白得快让人睁不开眼睛,天空也蓝得浓稠。一块块巨大的白云压得很低,仿佛吻上了山棱线。天幕下,连绵的高山是深绿的,山腰上的梯田是翠绿的,山腰下的平田与菜地也是翠绿的。蜿蜒在山谷中的宝琳河,幽蓝,深遂,在阳光下安详地流躺。偶尔有几只小鸟与蝴蝶飞过,为这静谥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动的情趣。
宝琳河边的田埂上,几个年轻人正在赶路。
秦涛和耿冰川背着喷雾器,戴着草帽,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裤,蹬着黑色塑料雨靴,跟在同样打扮的村支书余合生后面。他们的身后,是打着伞拿着背包的老何。
“余大哥,示范基地里种的是什么?”秦涛边走边问。
“一种新品种的黑紫糯米。”余合生看着脚下的路,“村民们不了解它,不敢种,所以才弄了个示范基地。”
“宝琳村种植这种黑紫糯米,相比其他地方,有什么自己的优势吗?”
“这里的土质,水质和海拔都特别适宜这种稻米。可能冰川也知道,这样的山区种植稻米是很有优势的。”
耿冰川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说。
秦涛又问:“如果示范成功,将来全村要种植多大规模?”
“一千多亩,村民们每户可增加一到两万元的年收入。因此黑紫糯米种植也是宝琳村脱贫摘帽的项目之一。”说到这里,余合生促狭起来,“你小子问这些干嘛?”
秦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了解一下投入和产出。”
余合生打趣他:“我发现你们浙江人的经商头脑,那真是刻入基因里的。即便是你这种在嘴巴上嚷嚷着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只喜欢弹钢琴的人,也会本能地谈到生意经。”
“是的。”耿冰川跟着揶揄,“比如我,我就没想到问这个。”
秦涛哭笑不得,“你们又开我玩笑了!”
余合生和耿冰川都笑了。
谈笑间,他们很快来到示范基地。
这是宝琳河西北岸一处坡地上的稻田,面积不大,只有十余亩,稻田里的禾苗约三四十厘米高。此地距离学校三四公里,加上背着灌满药水的喷雾器,秦涛和耿冰川早就汗流夹背,老何更是气喘吁吁。然而余合生似乎一点不累,他细心地教授秦涛和耿冰川如何施打农药。
将要下田的时候,耿冰川问老何:“我刚刚才想起来,您带口罩了吗?”
“带了。”老何拍拍背包,“余书记不说,我不好意思让秦涛戴。”
余合生说:“这个随便,只要把活干完就行。”
说着,他下田去了。
秦涛问耿冰川:“有必要戴口罩吗?”
耿冰川说:“从前,有一个人给稻田打一种叫‘百草枯’的药,由于没戴口罩又是逆风,就这么中毒死了。还有人小腿被玉米叶子划伤,被叶片上残留的农药感染,也死了。”
秦涛震惊,“死得这么轻易?”
“是的。”耿冰川看着稻田,“有些人就是死得这么轻易。”
秦涛想到李秋冰的结局,说不出话来。
老何早就听得大惊失色,赶忙掏出口罩给二人戴上,还让他们拿一个给已经下到田里的余合生。
一番折腾之后,秦涛和耿冰川终于下到了田里。
耿冰川对农活十分熟悉,他没有什么新鲜感。
秦涛就不同了。田里的土地像是一团有粘性的面团,他踩着塑料雨靴踏下去容易,但是拔腿就十分困难,那粘稠的泥浆像一只巨掌拽住他的脚掌不放似的。更别提还要当心踩到禾苗,身上的农药瓶又是沉甸甸的。他流了许多汗,咸咸的汗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幸好有阵阵清凉的山风,拂去了许多酷热。
这时候,陆琼花和谭家强来了。他们把带来的大水壶和塑料袋往田埂上一放,远远地望着余合生,秦涛和耿冰川在稻田中劳作,同时和老何聊起了天。
陆琼花对老何说:“秦涛可以啊,干起活来有模有样的嘛!”
“秦涛很聪明的。”老何像在看亲儿子,“钢琴弹得好,反应能力就得快。强子,你说是不是?”
谭家强笑着点了点头。
“有几个公子哥能做到秦涛这样?”老何忽而忿忿不平,“偏偏周小姐不把他当回事。”
陆琼花问:“周小姐就是陪你们过来的那个漂亮姑娘,周思楠?”
“然也。”
“秦涛喜欢她?”
“是了。”老何一副儿大不中留的模样。
陆琼花说:“依我看,思楠喜欢的是耿冰川呢。”
老何捂住胸口,“陆校长,求你不要往我心头扎刀子了。”
陆琼花爽朗地笑了,接着问谭家强:“这些事,你能听懂吗?”
“好像懂,好像又不懂。”谭家强摸摸自己的头顶,“不过无论是秦涛哥哥还是耿哥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陆琼花接着问他:“耿哥哥的数学是不是很好?”
谭家强说:“不是很好,是特别好。我有一道奥数题怎么都算不对,耿哥哥一看就知道是答案印错了。”
老何慈爱地说:“你这个孩子,数学好,音乐好,人又漂亮,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我还不知道长大了要做什么呢!”谭家强难为情了。
老何拍拍他的背,“不用急,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
谭家强聪敏,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稻田里传来一声惊呼。一看,原来是秦涛跌到稻田里了,耿冰川正在扶他起来。两个英俊的年轻人身上都是泥浆,看上去十分狼狈。
老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了过去,陆琼花和谭家强紧随其后。
三个人站在最近处的田埂上喊话:“秦涛,怎么了?”
“怎么摔了呢?”余合生也过来了。
“好像踩到了一个动物。”秦涛心里发怵,“不知道是什么?”
余合生想了想,“你可能踩到禾花鱼了。”
秦涛点点头,“好像是那个形状,这里面怎么有鱼?”
“稻田里是可以养鱼的啊!它们吃稻花长大,所以叫‘禾花鱼’,这个卖得不便宜呢。”余合生解释,“不单是鱼,还有田螺呢,这个冰川应该知道。”
耿冰川点点头,接着问秦涛:“你这一身泥,还能继续干活吗?”
不等秦涛答话,余合生就说:“干吧,不剩多少了,完事了我找个地方给你们洗澡。”
秦涛一愣,“找地方洗澡?”
“放心,不是公共澡堂。”余合生神秘一笑,“好了,别傻站着了,干活去!”
于是乎,两个泥人继续在田间劳作。
两个小时后,他们给这片黑紫糯米示范基地打完药。
等到踏上田埂时,秦涛最大的感受是闷热,劳累与口干舌燥,身上那些脏兮兮的泥浆反倒是其次又其次了。一见他上来,老何马上给他递去矿泉水,他抓过去一口气就喝掉了大半瓶。
这时候,他想起一句诗:“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就是这个意思了。在极度的劳累与饥饿面前,整洁与体面什么也不是。接着他又想起耿冰川说过的那句话:“山里人洗不掉泥土。”现在,他对这些话有了一些粗浅的理解。
余合生说:“你们把工具都放在这里,我带你们去洗澡。”
陆琼花接着说:“这水壶你们带上。还有这个袋子,里面是方便面和火腿肠,够你们几个吃的。”
老何直皱眉头,“难道不能回学校吃吗?”
余合生拍拍他的肩,“老何,我们今天要去野餐,你和琼花先回学校吧。我们保证把秦涛好好地带回来,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老何明显不乐意了。
秦涛对他说:“我没事,你和琼花先回去吧!”
老何现在是没奈何了,只得乖乖听命。
谭家强问:“余书记,我能去吗?”
“去了你奶奶怎么办?”余合生不放心那位老人家,“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呢!”
陆琼花忙说:“我去照顾她,你们就带上强子吧,他也想玩一会儿。”
余合生答应了。
三大一小朝洗澡的地方走去。
他们先是朝西走上一个山坡,接着绕过一片竹林来到一个山谷。山谷最低处,有一条小河,应该是宝琳河的支流,河面大概有十几米宽。两岸碧草如丝,层层叠叠的竹林郁郁葱葱,在山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