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卧室出来后,李秋冰轻轻步入小书房。进得书房后,他看到孟素琴正在写字,她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她写得那样专注,连他进来都不知道。
孟素琴偶一擡头看见了他,“秋冰,念恩睡着啦?”
李秋冰点点头,“嗯,睡得挺香的。”
“都会哄孩子睡觉啦,越来越像个好爸爸了。”
“应该的。”李秋冰笑了,“你在写什么呢?”
孟素琴把字递给他。
李秋冰一看,孟素琴写的是范成大的《车遥遥篇》: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李秋冰念着这个句子,“留明待月复……”
孟素琴站起来,“秋冰,请不要误会,此复非彼复。”
“那么多诗词,为什么要写这个?”李秋冰的脑子嗡嗡作响,“到底是待月复,还是待秦复?这是不是某种双关?”
孟素琴叹气,“你太多心,太敏感了。”
“够了!”李秋冰把字揉成一团扔到地上,“你给女儿取名念恩就已经很可疑了,现在又来一个留明待月复?你写点别的行不行?不写复字行不行?”
“是不是我以后连这个字也不能说?”
“你在强词夺理!”
“到底是谁强词夺理?”李秋冰冷笑,“是我主张给女儿取名念恩的吗?念恩念恩,念谁的恩呢?是我让你写什么留月待月复的吗?”
“你这是疑心病!”孟素琴气结。
“我疑心有错吗?”李秋冰终于爆发了,“难道你的行为不值得怀疑吗?难怪外面有那么多关于你的流言蜚语!”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为什么当初还要娶我?”
“因为我对你太有信心了!你说过去了我就真的以为过去了!可是事实呢?他依旧横亘在你我之间!他现在样样比我强,所以你要留月待月复,盼着有朝一日再续前缘!”
孟素琴不想再吵下去,她抓住李秋冰的胳膊,诚恳地说:“秋冰,如果你真的介意,女儿的名字由你来定。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对秦复没有想法了,他过得再好都与我无关哪!”
听得此言,李秋冰再次意识到自己与秦复之间的巨大差距,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他更加坚信孟素琴看不上自己,她的所有说辞都是伪装,她就是还念着秦复!
命运是很无常的,一个瞬间的念头足以改变事情的走向。
李秋冰着魔般地怒吼:“不要再提秦复了!”
说完,他用力地把孟素琴往外一推,紧接着嘭的一声,孟素琴撞到了身后的墙上。他仍不解气,冲过去抓住孟素琴的肩膀往墙上撞,同时叫喊着:“你是不是还爱着他?你什么时候才能忘了他?”
面对丈夫连珠炮似的质问,孟素琴一句话也没说。她贴墙站着,嘴巴微张,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就像一座雕像立在那里。
李秋冰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素琴,你怎么了?”
孟素琴没有回应。
电光火石间,李秋冰想到了什么。他试探性地松开抓着孟素琴的手,果然,他一松手,孟素琴便滑倒下来。他本能地抱住她,没想到在托住她后脑勺的时候,竟然触摸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他伸手一看,竟然是血!
李秋冰彻底的慌了,“素琴,你怎么了?”
怀中人没有丝毫回应。
李秋冰颤着手去探孟素琴的鼻息——没有了。他顿时两腿一软,抱着她跌坐在地上。鲜血渐渐从孟素琴的头部流淌到她的身上,染红了她的浅蓝色连衣裙,接着又缓缓流淌到灰色的水泥地板上。鲜亮得刺目的鲜血如同水墨的晕染般逐渐蔓延,十分可怖。
看到这一幕,李秋冰觉得天塌了。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他不过是抓着她的肩膀撞了几下墙,怎么会流那么多血?他想到了那面墙,擡头一看,原来墙上有一颗大钉子!
那颗大钉子是他们刚钉上去想挂点东西的,哪知道这颗钉子的质量不好,钉帽掉了。他在气头上,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素琴被他反复往墙上撞了好几次,那钉子就这样深深戳进她的后脑勺,而且不止一次……
悲剧就此铸成。
“我杀了自己的妻子,我是个疯子!”李求安用枯瘦的拳头击打自己的头颅,“为什么要怀疑她?为什么要那么多心?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大家伙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苏晓,她的胃在翻滚。
李求安泪流满面地说下去:“我当时害怕极了,根本不能面对这个事实。就在这个时候,念恩突然哭了,好像她知道妈妈出事了似的。我赶紧去哄她,哄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睡着了然后,我收拾了一点东西,趁天黑偷偷跑了。我知道,这一走,我的人生也就毁了!但与之相比,我更害怕面对现实。晓晓,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
苏晓颤声说:“曾经的高材生,人人看好的年轻人,竟然铸此大错……”
“是啊!”李求安泪流不止,“我该怎么面对亲人朋友?怎么面对张叔?他一直把我当朋友看,当儿子看!还有,我该怎么面对孩子?她的妈妈就死在我的手里……”
梁自得问他:“所以您远走他乡,隐姓埋名?”
“……是的。”
“那么,孩子怎么办?”
“念恩被素琴的父母带回宁波了。”李求安又落泪了,“素琴的妈妈,因为接受不了女儿的突然死亡,没过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她认为素琴没有死,只是走丢了。有一天,她抱着念恩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结果不知所踪。素琴的父亲无法接受这么残忍的事实,跳江自杀……”
所有人都觉得非常不幸,非常悲惨。
半晌,梁自得问:“李叔叔,后面发生的事情,您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我偷偷回来过。”李求安以手背抹去眼泪,“我谁也不敢找,只偷偷见了张叔,是他告诉我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张叔始终相信我不是故意杀人的。他一直打听我的消息,他想知道我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有多关心我,心疼我!我知道我的父母更心疼我,可是我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
苏晓忍着心痛问:“后来,您都去了哪里呢?”
“大江南北,好多好多地方……”李求安又抹了抹眼泪,“我把名字改成李求安,四处打散工。我当过矿工挖过煤,做过工地上的民工,甚至要过饭。名牌大学的学历,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每当夜里和脏兮兮的工友们挤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要在乎素琴爱的是谁?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岁月无法回头。
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李求安说:“就在我如行尸走肉般过日子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找我。”
苏晓说:“是秦复。”
“是的。”李求安苦笑,“他在找我,他想为素琴报仇。为此,我不停地变换工作,四处漂泊。那个年代资讯和交通都不发达,他再有能耐,也很难找到我。渐渐地,我也摸索出了在黑暗中茍且偷生的方法。随着时间推移,好像没有人再来找我了。我以为秦复放弃了,就想安定下来。在两年前,我在广州混到一个门卫的工作。也真是天意啊,到最后,我竟然做起了和当年的张叔一样的工作。也是因为这份工作,我得认识了王霖。”
王霖问他:“您和张叔还有联系吗?”
李求安叹息着说:“后来我又偷偷回去过一次,不料张叔已经得癌症走了。再打听,我的父母也走了……”
所有人都感到非常遗憾。
“我恨秦复!”李求安咬牙切齿,“我恨他抛弃了素琴,间接造成了我和素琴的悲剧。我常常看见素琴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地站在我面前。她总是对我说,我好疼。她总是问我,念恩去哪里了?”
苏晓的心在发疼。
李求安恶狠狠地对秦涛说:“知道秦复为什么不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了吧?”
秦涛哑口无言。
李求安接着对苏晓说:“原本我是相信报应的,因为我已经得到了,这三十年来受的苦就是上天对我的报应!可是自从知道你嫁给秦复之后,我开始怀疑,上天是公平的吗?”
苏晓怔住了。
是啊,上天是公平的吗?
为什么像苏敏那般美好的人,结局却是那样凄惨?
李求安问她:“你想知道秦复为什么要娶你吗?”
苏晓点了点头。
李求安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掏出一个旧钱包,在夹层中取出一张照片交给苏晓。
苏晓一看,倒吸了口凉气,“这是谁?”
“这就是素琴。”
苏晓的心似被利箭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