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打完电话,苏晓在钢琴前坐下。
此时助理已经下班,偌大的工作室只有她一个人。世界变得好安静,仿佛所有的运动都静止了,只有钢琴优美的旋律在轻轻流动,像悠悠东逝的流水。流水东逝是岁月,花开花谢是岁月,月落日出是岁月,星辰生灭是岁月,一段旋律的始终,也是岁月。
岁月的脚步总是悄悄。当人们有所察觉的时候,它早已悄悄行远,再不回头,无数的遗憾与嗟叹由此而生。这就是岁月的无情与悲壮。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情与悲壮,才使得岁月无比珍贵,才能教会人们懂得珍惜,懂得宽恕。
苏晓弹奏的曲子便与岁月有关,它正是秦复写的那首《1985》。《1985》并不是乐曲本来的名字,而是苏晓根据乐谱页眉上那行疑似日期的“1985.6.8”取的小名。对于她的这个做法,秦复觉得挺有意思,干脆把《1985》作为乐曲的正式名字。可是他没有说明这行数字是指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更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是这个日子。
苏晓很喜欢这首曲子。F小调的旋律,起伏恰到好处。正如孔子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的,真正的深情不会是肆意挥洒的,它往往克制,隐忍。
遗憾的是,苏晓无法弹奏出秦复在乐曲中倾注的情感。除了技巧上的差距,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无从得知这首乐曲背后的故事。秦复显然没有讲故事的打算,至少目前没有。所以无论如何练习,她与乐曲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要到何时,她才能拆下这道屏障?
一曲未终,秦复的电话来了:“晓晓,秦涛回来了,一会就到我这边。”
苏晓忙问:“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能接你了,徐斌会过来。”
“不必,我自己叫车回去就好,不用麻烦徐斌。”
“晓晓,快点回来。”
“好的。”
通话结束了。
苏晓放下手机,倚靠在办公椅上。
周思楠遇到的彼秦涛的确是此秦涛。那么,他为何悄悄提前回国?苏晓并不害怕他对她抱有敌意,她是为秦复与他的父子关系而忧虑。她仍清晰地记得上次从广州回来后,他们父子俩那次不愉快的通话,还有彼时秦复的怒意与无奈……
苏晓的心悬了起来,马上收东西往回走。
晚上九点,秦宅。
何存知一见到苏晓就说:“秦涛回来了,气氛不太好。”
苏晓忙问:“何姐,他们在哪里?”
何存知说:“就在客厅。”
苏晓轻轻走进客厅。
客厅中,秦复坐在单人沙发上,秦涛则站在一旁。
这是苏晓第一次见到秦涛本尊。他真人比照片中高,皮肤白皙,容貌英俊。最特别的是,他有一种不染纤尘的气质。他的五官并不像秦复,应当是随了母亲。他的母亲必定是一位大美人,所以才生得他如此一表人材。这样一位人物,完全配得上周思楠,周成岳果然很疼女儿。
凭心而论,苏晓一点都不妒忌周思楠,她只是纯粹地羡慕。有一位有能力的父亲真好,事事为自己指明方向,做好筹划。不像她,又要当船,又要当灯塔。
那对父子还在说话,谁都没有察觉苏晓的到来。挑高了两层的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这对出色的父子披上一层金辉。如果不去关注他们的谈话内容,这情景可谓赏心悦目。
秦涛激动地问:“为什么妈妈一直坚持治疗,最后却突然放弃了?”
“那个时候她病入膏肓,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只会徙增痛苦。”秦复端起骨瓷茶杯,“所以,临终关怀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是自愿的吗?”
“你当时也在,你不知道吗?”
“您私下有没有和妈妈讲过什么?她历来事事听您的。”
秦复擡起头,“你的臆测也该有个底线。”
秦涛知道自己过分了,便转圜说:“在最后日子里,妈妈总是梦到一个女人。她是谁?”
秦复喝了口茶,“我又不是周公或者弗洛伊德,哪里懂得分析梦境?”
“您究意隐瞒了什么?”秦涛认为父亲没有说实话。
“敢情你回国是来审我的?”
“为什么您总是不肯把她去世的真相告诉我?”
秦复不语,他静默地听着儿子的控诉。
苏晓看到他握紧了茶杯,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妈妈帮助了你多少?”秦涛悲愤无比,“而您呢?为了迎娶年轻新太太,干脆搬离我们原来的家。这新家,没有一张妈妈的照片!您不觉得自己过分,不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吗?”
秦复怒斥:“你住口!”
说着,他腾地站了起来,一把将茶杯摔到了茶几上。那漂亮的瓷器顿时化作飞花,一片片锋利的洁白花瓣四处飞溅,险象环生。
苏晓顾不得这些可怕的花瓣,她的心中只有秦复。只见她快步赶到他面前,慌乱地查看他有无受伤。果然,她看到他左手衬衣的袖子上有血迹。
那烈火般的鲜血迅速召唤出那幅可怕的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是血!”苏晓急得直掉眼泪,脑子也嗡嗡作响,“秦复,你受伤了……”
秦复将她的右腕擡起来,“是你受伤了。”
苏晓一愣,接着看到自己的右手腕内侧离青色血管只有一厘米的地方有一道长约十公分的伤口,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着。显而易见,这道口子就是被刚才飞来的瓷片划破的。
不是他受伤,可怕的往事不会重演,她不会再度失去他……
苏晓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都是冷汗。
秦复给她擦眼泪,“乖,不要哭。”
及时雨般的何存知早已拎着药箱赶过来了。
秦复接过药箱,亲自给苏晓处理伤口。幸运的是,伤口虽长,但伤得不深,无须缝针,清洗上药再包扎就是了。秦复的操作很熟练,也熟知使用各种药品,何存知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
主仆俩配合地忙碌着,似乎都忘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机敏的苏晓看向秦涛,果然,她发现秦涛正在用一种悲愤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苏晓羞愧不已,本能地抽回正被治疗的手。
“别动。”秦复握紧她的手腕,“再坚持一下。”
苏晓不想让他在秦涛面前如此照顾自己,她仍是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