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浮梦(2 / 2)

乌水落 辛厄 2616 字 5个月前

入栎阳府城的那日恰好落了雪。

大盛、南楚以前,栎阳曾为三朝都城,自古繁庶。后来因了战火,北人南渡,连带着王朝中枢也由北转南。经了这数百年,当年盛景虽已不复,却仍隐隐存着曾为帝王城的恢弘磅礴。

往日宫城殿室已作遗迹,沉寂此间。

人易老,物亦难逃岁月磨砺。

前尘旧事重重叠叠,皆化作雪落,覆了百代风霜。

夜色阑珊,天色微明。

渭水之畔,他与她看了一夜落雪。

雪色纷飞,满目皎洁,恰似那年他与她于乌水飞雪初逢。

他望着那已结上一层冰霜的渭水,一时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了?”

怀中人察觉到他此时的笑意,只起身疑声道。

“幸而这里是栎阳,幸而这渭水结冰,不然想来今夜也难逃落水。”

那一季寒冬,她将这眼前人两回推入乌水。虽则到了如今,可每每想起总还是会难为情。因而,纵是现在于这冷月下,她也觉颊上微烫,一时便转开眼去,只不搭理他。

那人见身侧粉面又染了绯色,便替她将身上披风又拢紧一回。

“若非此般,又怎得阿柔伴我余生。只是说实话,那水是真的有些冷。”

“有多冷?”

他将她鬓边碎发拨开,吻过那额间月色。

“只此一般,尽可消却。”

北风携了秦州落雪悠悠东去,越过潼关,拂了临河,自风陵谷入晋州,而后穿晋北十六关至燕州,于独洛河折向南去,落了第一场春雨。

涿鹿原上,山楂花未开。

雨虽已歇,天光却穿不过阴云。

庭中枝下,一座石碑独立,碑上无字,只镌着一朵金莲。

那是贺若图当年为她留下的最后一朵。

后来,那刻花人也随了残花去。

展柔和桓白于碑前久久伫立,一时风也住,只凝了此般沉寂,结作穿不破的雾。

承景元年,萧珩下旨恢复燕北与乌楚南境中断数月的往来贸易。

承景三年,贺若义雄传位大王子贺若煦。新乌楚王以兴内安外为立国之道,于是再次派遣使者南下与大盛结邦交之好。

曾浸染血色的雁北独洛已渐被如今的安定之景抚平伤疤。

普那同他二人一般站着,那一晚的记忆浮浪奔涌而下。

那夜雾色里,他在半路找到贺若图时那人已是奄奄一息,却仍不忘嘱咐他。

“……千万……别走错了……”

他只觉背上黏热,接着便闻得浓浓的血腥味。

他已走了这许多时,也该觉得累了,可他却觉得背上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世子放心,普那记得回家的路,普那一定带您回家。”

“世子,您欠普那的钱还没还呢,您要是不还,普那就真是个穷光蛋了。”

“普那今日给您买的酒您还没喝呢,您不是说美酒难得,不可浪费么。您要是不喝,可要糟蹋了。”

“世子,世子您和普那说话啊……世子……”

“世子……”

直到最终,背上的黏热渐作冷意,才终放声痛哭。

自那之后,他便在此处住下,月月年年守着这个家,守着那一座石碑,守了那碑后一树山楂一岁又一岁。

普那托着一只木盒,在那碑前向他二人道:“这是世子给两位准备的新婚贺礼。”

桓白接过将那木盒打开,却见里面是一只玉雕木舟。

“世子说,公子和姑娘既然是于舟上结缘,就送二位一只玉舟好了。”

普那说罢又举了那碑前的一坛酒替他三人各满了一碗:“世子临走前说,若你们来看他了,要陪他好好喝一回。”

桓白和展柔各自接过酒碗,朝石碑一举,擡手饮罢。

碑后空枝轻颤,托着酒香直向苍穹碧海。

***

涿鹿杏花盈野时,青阳海棠也正一簇一簇得盛。

淇水汤汤逝,杨柳依依垂。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学堂内,一人正扬首诵诗,诵罢又道:“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此为美物怀人也,亦为爱屋及乌也。”

堂上那人同五年前于京都相别时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语声间更多了几分沉稳。

展柔和桓白此番来青阳并未有旁人知晓,因此便只在堂外远远站着。

“想不到柳仁竟也做起了教书先生。”

“是啊,真是想不到。”展柔看着那堂间光景,似又看见当年于堂间与那群孩子相对之景,一时有些恍惚,恍惚后又道,“不过倒还挺适合他。”

话音刚落便见一张脸凑到自己面前十分认真地问:“可比邬先生还要好?”

她眼角浮了几分笑意却不答,只点着眼前那人的额头将他推开,转身离了去。

桓白却是不依不饶,围着展姑娘前前后后地转。一边转,一边在展姑娘耳边反反复复的念叨,及至跟着展姑娘坐到一家鲜肉小笼的铺子前,仍作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可展姑娘却仍未被他这般死缠烂打扰得面上和软几分,甚至那眼中笑意又添了许多。展姑娘一面笑,一面取了醋壶替他倒了满满一碟,接着夹了一只小笼放到碟中向他道:“先生快尝尝,看看可还合胃口。”

桓白自是知道展姑娘是在打趣他,却只应着她的话将那小笼夹起吹了吹,咬了一口,认真品了一品。

“甚好,只是这醋没我酸。”他将那醋壶取过替展姑娘也倒了满满一碟,“姑娘今日可要好好尝一回。”

展柔夹了一只蘸了醋,向桓白一擡手:“怎好辜负先生如此美意。”

她仔细吹了一回,才小心将那皮咬开。虽则那舌尖享得了这鲜酸叠加的美味,可那酸味儿着实重了些,想来桓先生的酸味儿也非喝上几杯水便能解了。

她放下筷子,向面前那人认真道:“柳公子的书教的如何总不该我来评判。”接着,她眼神一转,掰着手指道,“不过,我这儿倒有三位可以比上一比,只是小女子一时拿不定主意,还请先生帮我解解惑。”

“这第一位嘛,巧了,竟是个与先生同姓同名之人,想来莫不是先生失散多年的兄弟?算起来,我与这桓先生已相识近十年之久了,不过往后还有许多个十年,只是不知到了暮年时分,他会是何般模样。”

“这第二位……”她轻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晃了一晃,“倒也姓桓,只不过名唤霜之。点兵入阵、谈笑沙场皆不在话下。我记得,他最喜那一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每回酒兴甚时,便舞剑而诵。这般纵情世间,不愧己心,再难得见。”

“最后一位便是那邬先生了,我与他相处的时间虽则只短短三月,不过我却知道,此生再难遇得如他一般的人了。”

一番话毕,她收起手笑向面前那人。

“不知先生可否替小女子解了这个难题?”

字字句句落在心头,化作一江柔水推着一浪又一浪汹涌漫过,叫他眼中混沌,混沌中那年除夕日色又现。

恍惚间,周身已是暗香盈盈,几许微光漾着一树海棠醉人。

他折下一瓣葳蕤点落她眉梢。

“既是难题,一时自然解不了。不过,若知何日解……”

他卖了个关子,携了她的手,行过那醉人海棠。

“与卿两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