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2 / 2)

乌水落 辛厄 2842 字 5个月前

“这是我最得意的一副,却也是最后一副。”桓司向后退了几步,仰头而视,“这些画虽出自我手,这些风景虽是我亲眼见过、亲身行过,可到底不是为了自己而画,为了自己而行。”

桓司转过身看向桓白,倏忽间,眼里飘过一分伤感:“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可怜?”

“你为何要这样做?”

桓司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间又添几分无奈。

“看来三弟你还是不了解二哥啊。”桓司伸开双臂,环望四周,而后淡淡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做个云游四海的凡夫俗子罢了。干这些营生也不过是替自己攒些银两,顺便看看有没有留在京都的运气。”

眼前之人笑得诡谲迷离,说得轻描淡写。

如他所说,这些年来,自己当真错认了他,错以为他只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二哥。

“你可知,这纱幔之上还藏着什么秘密?”桓司一面说,一面轻抚那纱间墨迹。

桓白擡眼望去,仔细辨认了一番,只摇摇头道:“不知。”

“既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自当也要将最重之物托予它才好。”桓司说着便用手指轻撚纱幔,缓缓道,“京都是大盛中枢,而这一帘纱幔也便是兰若庭之中枢,只消得这轻轻一拉,便会触发机关。到那时,这座价值万两黄金的兰若庭便不复存在了。”

桓司的语气连带神色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恰似那纱幔一般浮世而存。生死一瞬,于他而言也不过纱落无声罢了。

桓司拍了拍桓白,笑道:“你的命可比我的重要多了,二哥怎好舍得将你断送在这儿。”

笑声浮荡间,鸣镝刺入。

桓司笑得更妖魅了几分:“看来我的运气当真是差了些。不过三弟,你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选谁都不如选座上那位来得安稳。这件事上,你我可都不如弟妹啊!”说罢,他扬声道,“楚娘,替我送送三弟。”

袅袅纱幔再次浮上一人身影,那人向桓白道:“公子,请。”

桓白只是不应,上前抓了桓司的衣袖便要拖他走:“要走也是二哥同我……”话未说完,他便闻得一股异香,而后便是混沌。

混沌间,似是听得油灯落地,烈火熊熊。听得楼阁崩塌,天地轰鸣。

接着是寂静。

***

两个时辰前,北大营的灯火催来了初晓。

主帐内,萧玠对着残烛叹道:“四哥,终究是不信我。”接着,他轻轻将袖间光尘掸落,起身取过一把剑,向戚照冰道,“也罢,谁让我萧玠已作了回叛徒呢。”

戚照冰想起,萧瑨几日前曾对他说:“他既能背叛老五投奔了我,保不准也会背叛了我去投奔别人。让他去领羽贲卫,若他敢向后,便是死。若有人想救他,便是刀枪无眼,生死由天。”

萧瑨回京后的这几年看似与萧玠亲厚,实际上却并未将几分真心交出。帝王家的亲情不外如是,也不怪那样一个离了京都许多年的人直至此境也未全然交托信任。

不曾想,这般诛心之言竟由萧玠自己说了出来。

戚照冰向萧玠一揖道:“末将定竭尽全力相助殿下。”

萧玠摆摆手,道:“错了错了,你助的不是我。你助的,是我四哥。”

之罘山下,两军对垒。

萧玠握着马鞭,朝前方擡了擡下巴,道:“对面是谁?”

“长宁卫。”

萧玠收了马鞭,拔剑一指:“照冰,若不好好玩一回,倒是辜负了太子盛情。”

金光乍破,泄下刺目晕眩,道道皆如剑锋刀刃般锋锐。

羽贲卫的这些弟兄都曾与他戚照冰出生入死。

之罘山,北大营。

从守备到参将,从参将到副将,直至如今的一卫之首,他将一身尽数寄于此地。

他早知会有这样一天,也早知那些曾与他分麾下炙,与他共赴沙场的弟兄终有一日会被自己带上这条不归路。

或是生,或是死。

皆不在他们手中。

哪怕此刻大捷,最终的赢家也未必是他们。

他一马当先,只这最后一搏,只这最后一场。

已不知耳边划过多少阵箭风,不知眼前掠过多少道剑光。

他清醒着计算如何挥剑,如何落刃。

每一次剑出便献上一场血祭。

及至最终,腕间的挥舞已渐趋麻木。

直至长宁卫的纛旗近乎触手可及之时,他大喝一声:“小心!”而后拍马跃起,持剑扫下直向萧玠的一支箭。

“嚓”。

第二支箭来的猝不及防,未及他作出反应,便已刺入肩胛。

接着便是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

他觉得奇怪,方才自己中箭后,萧玠明明将他从箭矢前抢了下来,可为何如今却是箭雨淋漓。

跌落前的那一霎,仿佛听见宛宛唤他。

之后便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间。

面前那个女子,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明烈。

“宛宛……”

他挣扎着抚她的脸。

“……宛宛,你来了……”

那一年,广陵琼华宴,只一眼,他便记住了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离开广陵那日送予她的那支短箭上,他将这六句刻下,却从未问过她,是否发现了这个秘密。

如今若再不问,怕是要来不及了。

“宛宛……可还记得……那支短箭?”

柳宛将他的手握住,俯身贴在他耳畔。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朝遇卿,一遇心倾。

只此邂逅,此生足矣。

如她这般聪慧的女子,怎会不知将自己交付予他,便是入了生死关。

她却义无反顾地来了。

他与她赏过今春开的第一枝琼白。

他与她见过今夏落的第一朵琼白。

可惜夏未逝,秋未至,冬去春来,又一年琼白,他不能陪她看了。

“宛宛……”

那一年的琼白再次飘落眼前,纷纷漫漫,入了无尽的夜。

***

荒野横尸,血流成河。

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却从未如此刻一般。

“长姐,长姐……”

万箭穿心,相拥而死。

柳仁跪在血泊中,替他们合上双眼。

昨日,姐夫说要他好好照顾长姐,无论发生何事,决不能让她出府。

他虽不清楚姐夫这一句叮嘱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风浪,可经了饶州一月的事情,也能略略猜得一二。

他明知长姐会想尽办法去找姐夫,他明明该用尽办法留住长姐。

却还是这般无用。

“仁儿,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自己。替长姐和父亲说,宛儿此生不悔。今生未能于膝前尽孝,宛儿来世再报。”

从小到大,长姐都是护在他身前的那个人,长姐都是替他解忧的那个人。

可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曾懂过她。

他只知道长姐嫁给了心上人。

他只知道姐夫对长姐很好,很好。

他却从来不知,这一切只如梦幻泡影。

他却从来不知,幸福只是不幸的起点。

之罘山下,烟云染红了半边天,恰似长姐出嫁那日的暮色垂云。

长姐在信中说,最后一程路,她想再看一眼那般烟霞。如此,她便可着这一袭烟霞在那黄泉间再嫁予那送她一世琼白的人了。

柳仁望着那烧得通红的烟云,仿佛又见到了初春时的十里烟霞。

他跪于那一抔灰前,一捧一捧,尽数洒落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