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心(2 / 2)

乌水落 辛厄 2872 字 5个月前

凝滞空气里,只剩得微微携了几分窘迫意味的恼人风。

“哎呦!”

曲回一拍大腿,一捂眼睛,一副颜面尽失的表情。

“哎呦!”

响亮的一巴掌后,撕心裂肺之声再次爆发。

簌簌灰尘坠地,檐上瓦砾惊颤。

徐玉一边将手落下,一边嗔道:“方才那会变了鬼都不见你遮一下,这会儿倒是臊的见不得人了。”接着又取过桌上另一瓶药,往曲回背上那几道已泛了紫的血印上搽去。

曲回哀嚎了一回,蚊子叫般喃喃道:“要不那会怎是鬼,这会怎是人呢……”

“……哎呦,夫人轻些。”

眼前当真是人世温馨,人间温情。

甘生不自觉便将手移到腰间那只绑的紧紧的干瘪荷包上,心有余悸。

刘见春看着曲回夫妇重修于好的模样,这几日来镌在眼中的愧色才略褪了几分。

只是可惜,这般景象也便是难得了,渎职的罪名也得曲回吃上几年牢饭。

展柔将这光景看着,只觉可悲也可恨,可怜也可恶。

只是此刻她不想将这温馨打破,也不想夺了这最后温情,便朝其余三人招了招手,四人退出屋外,将那一间屋留给他夫妇二人。

此时在这天光下方才看得更清楚了些,刘见春一双眼已沾满斑驳红丝,大概方才在那屋中也没少将那泪抛了去。

他语声微带哽咽,依旧如晨时那般跪地而拜。

“此事皆因罪民而起,若非罪民鬼迷心窍,受人教唆,大人也不至于此,而且那些钱大人一分都没碰,罪民愿承担一切罪责,恳请大人饶恕曲大人。”

刘见春深俯于地,连同他那听来恳切万分的乞求在午时惨白的日色里一齐显露出几许苍凉。

原以为眼前之人只是受了挟制而自愿上勾的鱼,未曾想及至如今身陷枯泽,奄奄一息,还存着推他人还海的心思。只是这一份明明白白的妄念,于今而言却并不可笑。

一个主簿,在任几年未曾挣得几分功绩,却也未曾闯过什么祸事。而今添上这一笔,却足可将他这一介平常身压垮,背上一个“恶”字。可若要论的认真,这一介平常身却又有几分情,有几分义,那一个“恶”字虽也真,却也并不足矣抵消了这几分情义之重。

蓦地,又想起那一年的乌水河畔,又想起那一年的濯清楼。如今的饶州前有劳路知,后有刘见春,他们中的哪一个不似当年血溅临江的熊必宪。

展柔蹲下身,看着那跪拜于眼前的人,一时又多了几分难辨之感,却只平静道:“此话只当全了你的义。你有你要还的债,旁人自然也有,谁都替不得。往后日子还长,莫再辜负了。”

***

残月勾,晚星坠。

浮梁之事总算告一段落,一干牵连之人都已入了狱。正午时分刚过,曲回和刘见春二人便由人押往景德府,调任浮梁的新知县不日也将到任。

一切落定后,风便格外安宁了些。

微热夏风断续传来低沉悠长的埙乐,一时那微热竟也被这曲调里的哀婉吹散了几分。

吹埙之人立于廊檐之下,身后屋内烛光幽微,此般景象不胜寂寥。

一曲终了,余音犹存,引得思绪也随之游弋漫夜,竟不知从何提起。

柳仁垂眼看着手中之埙,眼神似也有了几分恰似那埙曲一般的凉。

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

初拾埙音也便是去岁立秋,当时只觉那音韵衬景,后来却辨不清到底是因了那曲景相契才从此爱上了它,还是因那秋时的触心动情才就此沉溺。

今夜不知怎得便被勾起了兴致,取了这封存许久之物来。如今虽才至初夏,这般音韵却也并不突兀,反而添得几分深沉的静。

半掩窗格后,她将那人独立于檐下的背影看得清楚,也将那埙音听得清楚。

这埙音……

去岁秋时,她也曾听过。

红叶烬似火的晚秋时节,埙音瑟瑟,却非悲凉,反而于那北地秋风燃了几分枫间的火,不息的暖。

想起晨时那人的模样,却有些恍惚,那般自如之态竟让她以为昨日将那人认错。

数月前于燕州灯火里,她虽送回了那支簪,却并未破了那一层纱,只因那时她也并不知如何将自己那以许了他人的心剖白。及至后来于京都再见,虽仍隔着那层纱,却自觉不若坦然待之。直至今日见了那人的泰然神态,听了那人的一番话,才知原来有些事并非坦然待之便可得澄澈。

余音缥缈间,一时多了几分悲切。

非乐之悲,乃情之难。

闭窗,启扉。

握着埙的那只手又紧了一紧,明明知道背后那人已至,却迟迟回不了头。白日里那般谈笑自若如今已全然散尽,许是因此时夜风静谧间只他二人罢了。

幸好,幸好,今夜无月,照不明眼中仍褪不净的几分望向她的怯。

零落碎星,摇落人间□□。

一方掌心灼热焚烧,似要将那只埙再次化归于初,如此方能叫那埙音彻底舍了凄怆。

不怯不退,不奢不念。

几乎只在一霎思绪翻起之间,话便出了口。

“寻常一身,自以为脱了束缚便得见天高地迥,山海阔大,不想未经风浪,已折翅而落。幸识姑娘,予我晦暗中一线朗然,予我蒙昧中一方澄澈。只恨半生庸常,只憾相逢之晚。柳仁知道,姑娘之心已许他人,故此便只将这一恨一憾与姑娘相告,至于其他……”

他隐去那几分怯,将昨日未曾道出的肺腑明明白白捧出。

“纵此生难求,吾亦不悔。”

捧出之言,沉若千钧,心却倏然间似浮云游雾般轻盈,如瀚海苍穹般开阔。

千钧之言砸落于尘,也砸向了眼前人。

她向来不擅于此。

幼时,她还常常缠着阿爹与她讲阿娘的事,那时虽懵懂无知,却将那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楚。直至后来长成些,才觉出此间真意真情。纵是不曾于那一檐之屋下见阿娘身影,却时时处处觉她不曾离开。

后来,读传奇杂记,读痴男怨女,读才子佳人,读英雄红颜,情切意浓,却只言语而已,她从来不懂如何才能将那情与意尽诉。

直至暮春竹林,雪夜乌水,元夕花灯,堂前梨花,泸溪之畔,绯云烟霞,他教予她何为情,何为意。而她也终于临江月下,学会如何尽诉那情与意。

而今,却又多了一人教她如何绝情与绝意。

向来只道“舍”之不易,却不知世间最难往往在一“得”字。“舍”之与否,尽在己心,“得”之与否,却不止关乎己心。而“得”字之上,最难非在“求不得”,而在“不可得”“不能得”。

非破纱之难,实破心之难。

不过落刀而已。

“生如蓬草,时移世易,不过数载尔尔。公子名怀仁,心亦怀仁,只是行于此间,常有不可为之事,常有力不逮之处。而有时直至尽处,才觉世上路也并非独一而已。望公子珍重己身,莫要为不值得的人和事徒添烦忧才好。日后,若公子得见那天高地迥,山海阔大,得遇两心相悦之人,展柔亦当为公子欢喜。”

刀既已落,便算作一个了结。

余音已逝,蝉鸣渐起,未处空谷,却觉此境深幽,心也便沉于此地,寻不得着落。

“去看看甘生吧。”展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