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路知听得如此便露出一副全然理解明白的神色。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浮梁营,至于刘见春……”展柔顿了顿,凝神思索片刻,接着道,“暂且先关着,待浮梁营安定后再审他也不迟,到时候大人可同我一起。”
劳路知忙摆了摆手,推辞道:“此事与劳某也有牵涉,若劳某在场,恐有不便,一切全凭大人作主。”
展柔便不再坚持,只道:“到时若有劳烦大人之处,还请大人辛苦一二。”
“那是自然,大人只管吩咐就好。”
***
晌午过半,暖风织就的暗云零零碎碎飘了雨。青雾缭绕,白烟纷纷,恰似那一卷水墨丹青,尽显风韵。
长廊之下,展柔抚栏而立,檐角碎雨凝珠而坠,她伸出手,接那连缀碎玉,滚滚温热聚于掌心,随即又散。
向远而眺,莲山主峰怀武尖于云海翻涌间时隐时现,若有似无。再望得久些,那水墨丹青便自眼瞳晕染开来,氤氲着六年前同样的潮热初夏和细碎雨落。
那时,由余江至浮梁的官道还未修成,阿爹便带她穿莲山而过。犹记得,那一整日阴雨连绵,至傍晚时分,微雨渐歇,怀武尖与苍穹相接处才露了几分天光。
阿爹仰头遥望那天光之下一棵迎风而立的松,长叹了一句“青松摇日月,傲雪耐霜冬”。她微微眯起眼,用手将那迎风的松框于眼前的一寸天地。咫尺之间,她眨了眨眼睛,仿若得了那一阵松风。
此刻此地,怀武朦胧,青松隐迹,她学着那时的样子,将手伸出,放于眼前,仰头望向云巅处。那一年的松风再度飘曳而来,携着潮热和湿润。雨意渐淡,青雾白烟散却,她转身离了檐下,步向轮廓渐清的西南峰。
那日炸山只是为了封路,所用剂量、炸毁程度等等,她都找人计算过,故而那日动静虽大了些,残余的现场却也是能看过眼的,只是清理起来也少不得花费些功夫。
浮梁营兵自清早便来了莲山清理,却遇上落雨,虽则不大,可近山处却因兼着山风落得更急些,故而营兵们便先寻了处岩洞躲雨,及至雨歇后,方又出来接着干活。
展柔上下环顾一周,才在半山处望见一个身影,她仰头唤了一声:“杜千户。”
杜丙闻得山下这声,将刚刚铲起的土撒到一旁垒起的土堆上,而后重重将锹立入土中。此处土质本就松软,再加上方才落了雨,便更软了些,那一立便实实在在将锹嵌入土中,溅起数点泥泞。
展柔见他停了手,便又接着道:“千户怎得今日未在营中休息,又跑来莲山劳累。”
杜丙脸上仍如昨日夜里一般冷色,只道:“山高风大,大人若有事便上来与我说。”
展柔闻言,转身朝奉平司的十几个护卫挥了挥手,护卫会了意便去各自寻了处地方要和营兵们一同干活。
营兵们为着自己被炸山困住的头儿和弟兄们正憋着气,今日见了那始作俑者,面上已显了些怒色,此刻那人竟又唤了手下的人要来横插一脚。这明晃晃的打一巴掌给一个枣,直教营兵们将不忿挂在脸上,便是一处落脚地也没给奉平司的护卫们留。
杜丙见了山下情势便喊道:“手里的活都放下!”
营兵们便纷纷住了手,将手里的各色家伙什都扔到了地上,奉平司的护卫们极有眼色,各自捡了一样便去埋头苦干了。
展柔回身向谭元修道:“这里就交给统领了。”说罢,转身便要往山上去。
“大人小心。”
“统领放心便是,白日里的,谁敢动我这朝廷钦点的巡抚?
半山之上,展柔站在距离杜丙两丈之外的地方,从那里擡头望去恰好能看见怀武尖。
杜丙握住铁锹尾端,语声冷淡:“大人站得那么远,是怕下官对大人您下手不成?”
展柔并未看杜丙,只微微眯了眼,伸手框柱怀武尖上渐从云烟处显露的青松,半晌,才缓缓开了口,却并没有回答杜丙的问题,只是叹道:“山雨忽来,青松犹在。”她落了手,看向杜丙,“千户不一同来赏这雨后青松么?”
杜丙看着两丈远外那人坦然自若的模样,腾起的心火一时竟不知去了何处,只觉眼前这位展大人不仅如传闻般行事果决,而且还多了几分寻常官没有的……独特。前两日还雷厉风行地炸山困人,此时此刻又诗情画意地赏青松,真似那山雨,叫人捉摸不透。
他不应声,只将手底铁锹拔出,继续铲土,一起一落间,铁锹与松土触碰摩擦,将来人的步声隐去几分。
展柔轻轻按住铁锹尾端,杜丙停了手,擡头便对上了那双正笑盈盈望向他的眼睛,他将铁锹一提,扔到一旁。
“杜丙一介武夫,吃的是军粮,守的是军规,不懂你们这些文官的弯弯绕绕,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展柔温和一笑,向杜丙道:“前日之事,我在这里给杜千户和弟兄们赔个不是,但事出有因,只得若此,还请千户和弟兄们包涵一二。”
面前的巡抚大人一副恳切模样,杜丙却也并无半分畏色,只平淡道:“下官与弟兄们是从军之人,虽然许多年未曾上过沙场,却也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大人说的这些算不得什么。”
他顿了一顿,随即面色又正了正,凛然道:“只是我们虽是兵,虽万万不敢与大人相比,却也是正经的饶州军。大盛立朝以来,军政不相犯,我们听的是都指挥使司的令,再往上便是五军都督府,便是陛下,纵是有了过错,大人您也只是监察之责,如何处置也得交由都指挥使司和五军都督府判。”
“所以今日我才要来与千户和弟兄们赔罪,不是么?”展柔看向杜丙,眼带笑意,却让人看得有一分凉,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布袋递予杜丙,“这是展柔前几日偶得的好物什,想来千户也会喜欢,如今便送给千户,权作这赔罪之礼。”
杜丙及要推辞时,那布袋却被硬生生塞到手中,面前那人继续道:“我知道千户你的心思,也知道浮梁营这些年的处境,更知道饶州军的处境,所以……”
她语气温和了几分。
“兴建茶园,为的不是浮梁县衙,为的是浮梁百姓。杜千户和浮梁营的弟兄们这许多年来驻营浮梁,若无半分感情我却是不信,茶园若能早日建成,百姓便早日享了福。”说罢,她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道,“希望早日听见茶园建成的好消息。”
杜丙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布袋,将它紧紧捏着,袋中本就细碎如微尘的粉末又在掌间更碎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