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白自不必说,虽则纷至沓来的各种邀约宴席桓大人都是来者不拒,可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位少年重臣的官场圆滑。因此,各位大人也只是为着那圣恩隆厚表表心意,谁也没奢望能真真切切将那玲珑心磨出一个容身之缺,诸般客套来往不过照旧而行,照例而为。
之于唐风棣,他则日日跟着自家桓大人东边赴会,西边应约,笑眼弯弯,却是一杯三点头,一问三不知。原本这一位也和他顶头主子一般左不靠,右不靠,却是一个上不顶天,下不着地的官。虽也有几分本事,凭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御史中丞的位子,却少了那好出身。若不是这一场燕州官司,便也只是御史台一位出色的御史而已,因而各位大人也都并不多将心思放在唐风棣身上。
所以,各位大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展大人。比之桓白和唐风棣,展大人眼下的荣宠,是个官都想趁机沾上几分。
一则,是因了她辅国重臣展圣清孙女、儒将荆州都指挥使展铮之女的身份。如今倾覆了展氏的燕州陈家已倒,凭着昔日熙和帝对展氏的圣眷优渥,此番燕州白刃过后,想来这位展大人日后便是坦荡明途。
二则,是因了她这两年间败重臣、安乌楚、平燕州,桩桩件件都是关乎社稷江山顶顶紧要的大事。因此,自展柔回至京都,诸位大臣都以各自的方式纷纷表了态。
外务司主事觉得展大人的宅子虽处那京都极尽繁华之地,里里外外瞧着却是太寒碜了些,于是张罗着要给展大人添置些家具陈设。再一看,堂堂四品大员的府上竟连一个护卫仆役都没有,于是又张罗着要给展大人添些护卫仆役。
展柔跟在主事大人身后,看他左三圈右三圈绕着院子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一边说着罪过罪过,一边给自己赔着不是的样子,觉得既无奈又好笑。最后,在她的婉拒之下,主事大人放弃了给展大人添补护卫仆役的想法,却在他的记事簿上大笔一挥又加上了诸多陈设摆件以全自己的心意。
御史台曾经的同僚牵三挂四,吆五喝六地提了酒,在唐风棣的带领下敲开了展府大门,叙旧。展柔陪着他们从白天喝到晚上,从天南叙到海北,及至月上三更方才将这一串酒鬼恭恭敬敬送出了门。
鸿胪寺现在的同僚东跑西颠,尽心尽力服侍他们的展大人。进门有人迎,落座有茶喝,风大了有人送手炉,烛暗了有人挑烛花。展柔看着这群忙前忙后的人,心里感慨,幸亏在燕州积累了经验,不然如此周到的服侍她定是要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展大人瞠目结舌的还是当年元夕夜里砸了武老板灯铺的混账之一,被他原先是工部侍郎,后来因牵涉进濯清楼一案而被削官降职调往太常寺的寺丞老爹揪着耳朵拖进展府,跪在正堂门前细碎的鹅卵石上。
她晕晕乎乎听了寺丞大人那一大串如何不知那花灯之祸,如何教训了这不孝子,如何诚心诚意给她赔礼道歉望她雅量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之语后方才认出了跪在门前的那混账的脸。
原本门可罗雀的展府一时间门庭若市,那本就质地不大好的门槛已将将被踏破,而这接二连三,连三并四的示好也让展大人觉得心力交瘁。
人家要来,你不能不开门,人家要同你寒暄,你不能装哑巴,人家要关心你,你得表示感激,人家要走,你还得笑脸相送。而且,人家的寒暄不是一般的寒暄,还得时时小心,时时提防。
从前对着那满堂的小祖宗,没日没夜想着如何讨小祖宗欢心,没日没夜想着如何让小祖宗认真念书,也不似这般耗费心力。只因那一堂皆是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童心。而如今,她面对的却是捉摸不透的人心。
若说这童心和人心到底有何不同,如何那孩童成人之后便换了心思,如何那人心不敌童心纯澈。便是连自己也难免这死结,如何又能看得清、道的明。
展柔躺在榻上,看那暗夜中隐隐透着灰的屋顶。白日里的喧嚣淡去,此刻于这静夜里,才愈发觉出那喧嚣背后的寒和凉。如这暮秋时节的虫鸣一般,隐在那热烈背后的是冬的严寒和生命的终结。而隐在这白日喧嚣背后的到底是生的颂叹,还是死的悲歌,便不似那秋去冬至一般清楚明白。
燕州已定,可今日于揽月轩任是她旁敲侧击,熙和帝都只对为展氏平反的事情避而不提。也是,金銮座中的真龙天子哪里便能轻易翻了案,认了错呢。
祖父,阿爹。
是柔儿愧对你们,竟做了这糊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