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至秋收之际,各府也开始陆续征粮。青阳之粮多产自府城以西的西葛村、梨杭村、芍榆庄以及府城以北的石碑村、殷家庄。而今这祸事便出在城西的梨杭村和芍榆庄。多年来,两村为那田地的界属划分争执不断,曾闹出过许多乱子,大打出手、抢粮夺食云云之事不在话下。
前日,司农监一队人往城西征粮,纳粮时顺风顺水,却不想那征粮队前脚一走,后脚两村的人便打了起来。一问才知,梨杭村和芍榆庄同样的田地亩数,梨杭村纳的粮却比芍榆庄少。
再加上前一年,司农监刚刚将芍榆庄的一百亩地划给了梨杭村,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又摊上这档子事,于是一村人直奔了梨杭村。一时间,百十号人打的天昏地暗,及要闹出人命时,终于纷纷罢了手。两村人这才披红挂紫,鼻青脸肿地拥进司农监讨说法。
司农监主监石霂麟耐不住这群乡野村民,便只将那计粮官推了出去。计粮官一面哆哆嗦嗦,一面掏出了那征粮凭证,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盖着司农监司丞陈庭芝的官印。
及见了官印,两村人又立时转了风向,不再理会那计粮官,只吵嚷着要陈庭芝出来给他们一个说法。可那陈庭芝一早得了城北两村受了秋汛淹了田的消息便出了城,眼下还未回来,两村人便齐刷刷坐到了原地,将司农监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嚷着等陈庭芝回来。
石霂麟身为从四品官员,放在平日自然不能由这群村夫闹,可眼下确是他司农监出了问题。况且两村村民的彪悍凶猛,他也曾亲眼见识过,故而便不敢硬碰硬,生怕自己也像那门外的一群人一般披红挂彩,于是只任由他们闹了去。而司农监一众官员也都纷纷将这祸事推到陈庭芝一人头上,各自摆出一副看戏的架势。
柳玄水听罢,接过郭宸的话道:“虽则那官印的确是陈庭芝的,但这征粮数目当由司农监主簿审查后再交由陈庭芝盖章……”
见柳玄水一时顿住,不再继续,唐风棣便向桓白接着道:“陈庭芝乃是陈霖幼弟庶女所出,因其父亲乃是陈家赘婿,故而便跟了母族之姓。此人为官几载,虽无卓绩,却是个极守规矩的,与他同批入司农监的人里如今便也只剩他了。”
“唐大人如此一说,倒是提醒了下官。早些时候,下官曾与此人打过几回照面,确是规矩本分。他的官职平日里在司农监也只够做些琐碎事,故而其于公事之上究竟几何却也不十分清楚,不过昨日清理司农监旧档时,下官无意间得了一本陈庭芝早先的折子,还请大人一看。”
柳玄水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本折子呈予桓白。
桓白将那折子看过又递予唐风棣,道:“这封折子若入了京,激起的浪可不比此番小。”
唐风棣一面看折子,一面又向柳玄水问道:“我记得这个陈庭芝应是熙和十年进士出身?”
“是。”柳玄水应道,“下官听闻他曾在京中做过一年官,后来不知怎的便回了青阳,在那司农监的司丞位子上扎了十年根。”
“根扎得愈久才愈深,二位大人觉得呢?”桓白向唐风棣和柳玄水笑了笑,而后转向柳玄水道,“还要劳烦柳大人帮本官送几封请柬。”他一指那案上的陈情状笑道,“三位家主如此诚心恳切,本官怎好拂了他们的意。”
五日后,醉仙居。
来至此处的除崔家家主崔逢、齐家家主齐侯平、卢家家主卢纶以及各家子侄之外,还有一众大小官员。
今日之席以柳玄水的名义举办,汇集了青阳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有权、有势、有钱、有名的官员、世家。放眼望去可谓是高朋满座,济济一堂,而这芸芸宾客脸上的表情也是迥异非凡,精彩绝伦。
先说这座上的官老爷们。
神色平常近乎寡淡的,是在这一场大清洗中没升没降的。
眉飞色舞而满面春风的,或是平步青云,或是终遇伯乐。在这堪称青阳官场的黑色七月里,他们迎风浪而直上九天掇月。
垂头丧气,臊眉耷眼却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或是被削官,或是被降职,有的甚至从那陛下亲任的四品大老爷,跌落至府衙里的通判。不过这亦可算个不错的结果,至少没落得个丢官丧命的下场。
但要说最春风得意,最喜气洋洋的,还要数司农监的官老爷们。
那陈庭芝在司农监一向不受人待见,而这不受待见的原因便是他那鹤立鸡群的一枝独秀之姿。有这样一个不仅克己还要律人的同僚在身边,没有点小心思也不正常。于是那一点小心思一连十,十连百,便成了不言自明的规矩。
以前因着陈庭芝还要叫陈普一声叔公的份上,司农监的官们还算收敛。如今陈普倒了,那不言自明的规矩也便成了明目张胆的排挤。
那日司农监出事,监察御史郭宸报到柳府,看戏的各位官们顿时都提心吊胆了起来,生怕那位雷厉风行、手段严明的桓大人又要来什么大动作,不想最后竟是罢了陈庭芝的官。
虽则各自有些奇怪,但这几日看来确是风平浪静,而且那位桓大人还专门派郭宸给他们一人送了一封请柬,听说别的官衙都没有,独司农监有这份待遇。故而,司农监各位大人今日皆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再说这座上的三位世家家主。
崔逢面色和善,眼神却泛着凝厉森凉的寒意,透过那眼神仿若能看见这十数年来,他还有他背后的崔家沸腾不息的烈火与激愤。
崔家不仅是青阳世家,在燕州也是有名有姓的望族,传家数百年,人丁兴旺。虽以商道为传家之本,却也是书香满门。
自先帝一朝开了商贾恩科后,崔家已出了数位进士,更不要说崔逢的大公子崔仪如,当年以一赋得了当朝丞相戚峰青眼而保举翰林,如今已官至礼部尚书。只是,这般显赫家世却未被陈氏放在眼中。
青阳陈氏除了陈霖那一支,其余都不过陈普远亲而已。不过,便只这丁点亲故足可以作威作福,十数年来对青阳世家极尽打压,更因那丰墙峭址的家族根基而横行霸世,以掩过浮沫一般的名利权势。
崔家向来以青阳第一望族自居,也便不曾向这般猖狂模样低眉半分。如此一来便成了陈氏的眼中钉、肉中刺,许多年来处处给崔家为难。为保生存,崔家也只好渐渐屈了身段。
如今失了陈普这座靠山,青阳便再无陈氏,独独剩下的便是陈霖一家。崔逢执掌崔家二十余年,经历了陈氏从小门小户,步步掠夺而至大族的过程。也亲历了崔家被生生打压而至夹缝生存的没落。
二十余年的吞声蛰伏,终叫他等来陈氏败亡的一天。崔家在他崔逢手上不能只有黯淡耻辱,因此,他绝不会放过一丝一毫助崔家重得青阳世家首座的机会。
相较于崔逢的志在必得,齐侯平与卢纶却是神色无措,无措中更透着几分仓惶。齐家与卢家虽也是这青阳世家,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世家。只因祖上积攒了丰厚基业而成就了家大业大的外在,内里却仍是小家小气。
从前比之陈氏,他们两家没有稳固的靠山。现在比之崔氏,他们两家没有深远的根基。那封陈情状也左不过是他们跟着崔逢为了讨些好处署了名,画了押。至于能不能成事,全看天意,全凭官老爷作主,他们纵是想管也没本事管。
而今看着这满堂高官,看着那成竹在胸的崔逢,齐侯平和卢纶觉得他们以家主之名位列这一众虎狼之间的确是为难了自己,无奈今日这宴席之上还有他们家中的一干子侄,却是万万不能露了怯,损了威严。于是二人也便正襟危坐,时不时将面前的茶盏捧起喝两口,压压惊。
及至宾客到齐后,柳玄水便引着桓白与唐风棣入了席,满座人见了三位大人都纷纷起身,齐声一拜。
桓白笑意盈盈:“各位请起。”随即按了按手示意那满堂人坐下。
柳玄水举了杯起身向桓白与唐风棣一揖:“二位大人连日来奔走燕州各府,清明吏治,还我燕州官场清明,还我燕州百姓安宁,下官在此先敬二位大人一杯。”
饮了这一杯后,柳玄水又接着斟满一杯,擡手向席间各位官员举杯,道:“这一杯,敬各位同僚。愿本官与各位勠力同心,保我青阳太平,保我燕州安定。”
最后,柳玄水将第三杯捧起,向同席的三位家主一擡手:“这一杯,敬三位家主心系青阳。本官与诸位同僚也便只是得了这青阳的官名,说到底,您三家才是青阳百姓数代仰赖之族,青阳有您三位实乃青阳之幸。”
崔逢三人举杯起身,齐侯平和卢纶及要饮时,却听得崔逢开了口:“柳大人说笑了,诸位大人皆为我青阳百姓的父母官,我等不过是捡了祖上的基业便宜才得了这虚名。若说青阳百姓真正仰赖之人,还得是诸位大人。”说罢便向柳玄水轻轻擡杯将酒饮尽,齐侯平与卢纶也便跟着崔逢饮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