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最后一百下。
天已是麻麻黑,遥远处,最后的天光正在被翻涌的夜色吞噬。沉沉暗夜劈头而下,只留一线逼仄。逼仄中,十余道黑影奔马疾驰,于那微茫的光中撕开夜色。
苗士清和普那冲在最前面,在他们的后方跟着四个乌楚士兵,展柔和柳仁跟在乌楚士兵后面,他们身后是四个长宁卫护卫。
“咚,咚,咚……”
最后三十下。
城门缓缓闭合。
城门处的守卫及见那十余道黑影自夜色破出,都纷纷举起了刀,在城门前垒作一堵墙。
白刃也便于那暗色中添了数道刺目的凛冽。
“嚓”。
刃与肉相触之时的划擦声自鼓声间隙响起。
白刃映着才燃起的翻滚焰火复上血色。
“咚,咚,咚……”
最后十下。
城门将闭之时,一道黑影掠过。白光闪烁间,血滴已飞溅至城门铺首之上。
及至那夜色将要被粉碎之时,“嚓”,又一霎血肉破裂之声,之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嘶鸣,疾驰奔马越过缝隙之间,马上之人却倒于一摊血迹。
又是一声嘶鸣,将至缝隙之前的人回身一看,未有半分犹豫便立时调转了马头,向那血迹奔去。
最后一击鼓声落后,城门轰然关闭,城外嘶喊之声与马蹄渐落之声也在那轰然一霎间被隔在遥遥万里外。
***
“驾!驾!”
乌楚与大盛南境边界扬起阵阵黄沙尘土,为首的一人目光灼烈凝重,不断挥着马鞭,疾驰不停。
自昨日得了消息,贺若图便带着王军驱马自塔尔格向独洛河北岸奔去。
三日前,贺若图抵达塔尔格城,远远便看见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达特营帐。塔尔格百姓见了贺若图,便朝两侧散了散,让出了一条路。贺若图走到帐前便见一人被反绑着跪在地上,周围还有十来个人被扣押着。
虽则塔尔格与王庭向来牵系甚浅,也多不服王庭管束,但如今塔尔格即要享这互市之利,而这互市又是贺若图一力促成的,达特便也敛了往日面对王庭时的跋扈之气,向贺若图施礼道:“世子殿下。”
贺若图看了一眼跪着的那个人,又看向达特,问道:“这就是在珠姆神前杀了人的大盛流民?”
“是。”
贺若图注视了那人片刻后,眉头微微一动,转身走向围在帐前的百姓,才安静不久的人群立时又沸腾起来。
“让大盛的恶狼滚出乌楚!”
“在珠姆神前杀人,亵渎草原之神,会给草原带来不幸!他一定是大盛派来为乌楚招祸的灾星!”
“滚出乌楚!”
“杀了他!”
“……”
贺若图按了按手,喊道:“乌楚的子民!我身为乌楚世子,定不会放过半个亵渎草原之神,半个为我草原带来灾祸的人!各位请稍安勿躁,本世子一定给各位一个交代!”
说罢,贺若图便吩咐达特疏散百姓,又让人带其余流民去了隔壁偏帐,自己则押着那人进了帐。
达特将外面安置妥当后便也进了帐中,一进帐就看见世子殿下正坐在毛毡之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葡萄酿,而那人依旧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殿下,从昨天到今天整整一日,他只开口承认自己杀了人,之后半个字都不说,干脆把他杀了算了!”
贺若图擡眼看向达特:“达特首领果然英武利落,那便请首领动手,然后让这具尸体给你一城百姓交代吧。”
达特看着面前的世子殿下,皮笑肉不笑,眼里泛着森凉,脸上登时讪讪的。
贺若图转开眼不再看面前的两人,只又斟了一杯酒,起身将酒杯递到那跪着的人面前,俯下身笑道:“想来这些人也没给过你一滴水。本世子心善,送你一杯酒。”说罢,又直起身,向达特道,“给他解了。”
达特只站着不动。
贺若图却也不怒,只淡淡道:“那你来喂?”
及至达特解了那人手上的绳索,贺若图再次俯下身,将酒杯递了过去。那人看了一眼贺若图,伸手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啪”。
接连两声清脆,紧接着便是一声低吟。
方才举杯饮酒的手已软塌塌地自腕间垂落,贺若图轻轻攥着那人的手腕,掀起那人的衣袖,又将缠在胳膊上的白纱一层层揭去。
白纱之下,那人的皮肤之上已布满斑斑青紫和片片红疹——那是常年开采萤石所致之症。虽则不会立时要人性命,却会在经年累月间沉淀毒素,慢慢蚀人性命。如今这人的状况,已至将死之期。
贺若图捡起地上掉落的酒杯和匕首,缓缓道:“贺若朗还真是重情重义,人都死了还惦记着他这个王兄。”
那断了手的人忍着痛咬牙道:“三王子才该是乌楚的王。”
“可惜他已经死了。”贺若图挑了挑眉,万分惋惜地叹道,“而你,却执迷不悟,为了一个不能说话的人,为了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本世子倒真是替你委屈。”
“我却替世子不齿。”
“也罢,你一个将死之人,本世子便由得你说。还有什么?一并说来,本世子洗耳恭听。”贺若图将衣袍向后一掀,坐到毛毡上,定定看着眼前那人。
“呸!”那人啐了一口,冷然道,“大王一世英名看来真要败在你的手上。”
这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却是第一次有人当着贺若图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说出来。达特一时也怔了怔,随即又看向贺若图,却见世子殿下依然是那副如平常一般的散漫模样,显然已是对这话习以为常。
此前,达特也对这个生得模样精致,却玩世不恭,巧言令色的世子殿下颇有成见。可在这短短一月的时间里,他便见识到这位世子的狠厉果决,即使面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毫不手软。
及至方才,只那一霎之间便断掉了那人的手,又在寥寥数语间一语中的,道破那人的身份。便是他达特再跋扈张扬,再自恃勇武,也不敢再在这位世子殿
在那话音落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贺若图都没有再开口,只将那半杯酒在手中慢慢摇着。
他微闭双眼,听着那酒液与杯壁相撞的声音,在耳畔荡开又聚回,荡开又聚回……
他知道面前的人替他不齿什么,也知道面前的人和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做的是什么样的梦。
——我才是那个最有资格带领乌楚建立辉煌伟业的人。
——我贺若朗要的是是乌楚王权之尊,是四方俯首称臣。而不是与敌国交好,甘受人辱!
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虎口之上溅落的一滴深紫,随后将那深紫轻轻沾到唇边,品那一滴醉人醇香,而后轻飘飘道:“带他出去。”
暮色微茫中,蒙蒙光亮将那倒映于地上的轮廓完美分割。
一半阴沉,一半明亮。
一半是苦笑,一半是冷笑。
一半是他,一半却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