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内殿,便看见贺若朗已坐于主位之上,贺若图面色冷然,却仍轻轻扬了嘴角:“未曾想,本世子离开乌楚的这两个月,竟是时过境迁,改天换日了。王弟不仅千里迢迢派人去大盛为我送礼,连回了乌楚也以这厚礼相赠,王兄我真是担不起这盛情切意啊!”
话中讥讽之意贺若朗听得明白,也惯是知道贺若图的性子,再加上自己虽掌控着王庭与王军,却毕竟并非名正言顺的世子。如今正主回来了,王庭上下人心惶惶。
于他而言,现在便是过那独木桥,走那钢丝线,万不可草率。一旦有一丝纰漏便会被贺若图寻了去,那时自己将入万劫不复之地,于是只得笑道:“王兄这是说哪里的话,王弟知道王兄要回来,高兴还不及,这礼重是重了些,却也是王弟我一番苦心。”
贺若图不待贺若朗一番话毕便已坐在席上,执了酒壶替自己满了一杯,却不饮,只将那酒杯细细摩挲着。
“王弟知道王兄喜这酥酒,今日特地备下,王兄将那酒杯瞧了这半天,可是怕王弟在这酒中下毒?”
“王弟说笑了,这种把戏玩一次就够了。王弟岂非那蠢钝之人,还会再重蹈覆辙?”说罢,贺若图便将那一杯饮尽。
“王兄得佳人舍命相护,王弟真是羡慕,若有一日能得佳人如此护我,便是死也甘愿了。”
“却只怕那温柔带血,佳人有毒。”
“看来那佳人是让王兄伤心了,那王弟便再为王兄献上一礼,还望博王兄一笑。”说罢,贺若朗便取了一只锦盒起身走过,放到贺若图面前,“王兄有所不知,你不在的这两个月,孤月城可是热闹得很。其中最热闹也不过这锦盒中的一则不羁之谈罢了,说什么乌楚的金枝玉叶其实是个冒牌货,真正的敏敏公主早在出生时便夭折了……”
贺若朗说着便又转身坐了回去。
“敏敏虽则并非我的胞妹,却也是同我一起长大,我自然是不信这些流言蜚语的,何况如今敏敏为了乌楚领兵在外。这不,我便将这传言压了下来,只是现下父王重病卧榻,这关乎王庭声名的传言总该要有个处置,王弟不才,幸而王兄回来了……”
贺若图却不应,也不去看那锦盒,只饮着酒。
贺若朗见贺若图神色并未有丝毫异样,便只又笑着说:“想来王兄心下必有筹谋,只是这锦盒中的物什确是对敏敏不利……”
贺若图此时眉间才微微动了动,便将那锦盒取过打开,却不动那盒中之物。
贺若朗瞧着贺若图这般犹疑模样,心上直打着转,却仍撑着面上那分平静。
此时只闻得殿内水钟滴答之声。
一滴,两滴,三滴……
正是又一滴溅落时,那清透之声却化作巨浪翻涌,声声有如雷霆万钧。
殿内二人皆被那巨响震了一震。贺若图只是将锦盒放下,仍不动身。贺若朗却已起身冲出了殿外,只见南天之际已覆满乌黑燕云,云间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赞楚部首领别勒匆忙跑来,一边喊,一边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至贺若朗面前停下正要开口时,却见贺若图从殿中踱步而出,面容沉静,神色却隐隐泛起冷意。别勒看得不由得颤了一颤,只又转眼去看贺若朗。
贺若朗听得那声响之后,便已觉不好,此时又见别勒这幅模样,心下又沉了沉,便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只转身向贺若图道:“王兄,我一番好意为你接风洗尘,却不想王兄竟然也给王弟备下了厚礼,真是让王弟受宠若惊。”
贺若图只笑了一笑,唤来普那向王庭正殿奔去,及至正殿,便见苏赫已带大军直抵正殿高台之下。转眼再望,临近王庭的南城墙已轰然倒塌。
当贺若朗赶来看见这壮景时已是面如死灰,却仍不死心,挥手示意别勒。不多时,贺若朗掌控的王军和赞楚部大军又从外围将贺若图的大军包围。
“王兄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及要拔刀发令之时,却听得一人在身后惊呼,贺若朗转身去看,却是他的阿妈,乌楚王妃海娜。
贺若敏正搀扶着海娜蹒跚而来,远远看去乌楚王妃已是形色枯槁,及见了贺若朗便扑了过来,抓着贺若朗的衣袖,泪如雨下:“朗儿,听阿妈的话,收手吧……收手吧……”
贺若朗一把将海娜推开,眼神忧愤。
“阿妈,您怎么不明白呢?我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您啊!”
“朗儿,阿妈这一生只要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是你不明白啊……”
贺若朗冷哼一声,目光决然。
“可我要的不是一生平安!我贺若朗的阿妈贵为乌楚三大部族之一楼摩城首领之女,我贺若朗的阿爸是乌楚之王,我才是那个最有资格带领乌楚建立辉煌伟业的人。我贺若朗要的是乌楚王权之尊,是四方俯首称臣,而不是与敌国交好,甘受人辱!”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在天际划过冷冽弧线,贺若朗一声令下,一时刀枪交击之声起。
贺若朗立于高台之上,俯视那铁蹄奔腾,血色漫野。可渐渐,他眉间的凝厉却沉了下去,执刀的手也不由得松了松。
自贺若图返回乌楚的消息传至孤月城后,王军内部便隐隐有了骚动。果然,如今见他贺若朗大势已去,一部分王军战士便临场倒戈,反冲向了赞楚部大军。苦陀城和楼摩城的军队数天前被他派往东境收复部族,大略还有半日路程才能赶回。而贺若图有数万大军,此刻在这高台之下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孤月城外,贺若图还有援军。
满目鲜红,满目黑烟,逐渐变得滚烫,深深刺入他眼中。
贺若朗纵身跃下高台,挥刀冲入,杀气凌然。
苏赫带着霍穆特战士已是杀红了眼,眼前是屠杀吉尔特族人的刽子手,此刻他便不顾一切地冲在最前方,以刀刺向敌人心脏,以刀砍下敌人头颅,就连那些已倒戈的乌楚王军也不放过。转眼血肉横飞,尸首遍野,殷红血色漫过碧色草野,仿若一百多年前的那场战火重现。
别勒及见贺若朗从那高台跃下后,怒吼一声,登时刀又快了许多,待从那混战之中杀出一条路奔到贺若朗身边时已是浑身血迹,却也顾不得许多便要拉贺若朗走。贺若朗此时却已如失了心智一般,仍挥舞着浸满鲜红的血刃。别勒夺了一匹马将贺若朗扶上马,自己又跃上,大喊一声:“撤!”
仅剩的残军败将便随着那奔马越过零落的碎石堆,仓惶奔逃。
始终立于高台之上的贺若图跃上马,只留下察克木带领金玛城军队驻守王庭,自己则带着其余大军扬尘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