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再也不能忍住,这一年来积蓄的所有情绪在此刻爆发。
他感觉到她似乎在颤抖,也感觉到肩头渐渐湿润。他想她定不愿让自己看见她此刻的模样,所以只如方才一般抱着她,并未松一分,也并未紧一分,任凭她于怀中无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将泪流尽了,她向后退了一步。
“多谢……”
屋内虽未点灯,可如今已足够借月视人。
他轻抚她鬓边的发:“你我之间永远都不需要说‘谢’字。”他向这屋中环顾一圈,接着道,“这是我自己的一处院子,院子前面是酒坊,平日我不在时,酒坊孟大娘偶尔会来照看,如今你且先安心住着。”
“嗯。”
片刻沉默后,他方才又道:“我后悔了。”
她擡眼看他,只见他神情间满是自责。
“我不该应你的,哪怕于此事,我也不该让你孤身犯险。”
她只垂眸,不知如何应他。
“我只想你知道,桓白珍重姑娘,甚于己身。”
说罢他走到门口,欲推门时又回身向她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
及至步声渐息时,她才将隔着门扉追随他背影而去的目光收回,转身点了灯。
那日虽在这里待了大半夜,却因记挂着粮储库的案子所以并未仔细将此处看过。此刻看去,屋内陈设虽简单却不失清雅,尤是那几竿青竹摇摇于石镂花窗外,更添几分韵致。花窗下的桌案上放了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半卷而开,想来是他最近所读之书,她拿起去看,却见是《鹤林玉露》的“竹”篇。
她记得初读此书时最爱的便是这一篇。
干霄入云,挺特坚贞。
风乱雨坠,终是不屈。
窗外斑驳竹影渐次笼上一层水色薄雾,那人双眸如渊,似是融进山川日月。
门外步声又起,来人轻叩门扉。
“姑娘。”
一声妇人之语传来,想来应是他说的孟大娘。
展柔将门打开,便见一位面容和善的妇人手中正提着一只食盒,臂间还挂了一只包袱。
“您是孟大娘吧,快请进。”展柔一面说,一面将孟氏请进了屋。
孟氏进屋后先将食盒放到了桌案上,接着又将包袱取下:“方才公子托我给姑娘送些吃食,另外还有这包袱里的衣服。”
“多谢大娘。”
“姑娘若无旁的事情,我便先回去了。日后若有需要,去前院酒坊找我就好。”
“大娘且慢。”展柔将孟氏轻轻一拦,迟疑了一下道,“您……认识他很久了吗?”
“姑娘是说邬公子吗?”
听到“邬公子”三个字时,展柔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向孟氏点了点头。
“算起来也有四年了。”
“那已很久了。”
“是很久了。”孟氏神色间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却又转眼看向展柔,笑道,“姑娘是不是想从我这儿打听公子的事情?”
展柔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应,正犹豫时,却见孟氏又道:“当年我在城东开小酒馆时公子便常来,起初我只将公子看作那些整日吃酒作乐的公子哥一般,可后来有一回,公子带了一壶酒来要我尝,说之前有一回在我这酒馆吃的一碗酒极好,回去便自己试着酿了一回。”
“后来每每他在别处吃了好酒,都要给我带来些,也常把自己酿的酒带来,又总帮我招呼生意。时间长了,我就发现公子和那些公子哥们不一样,完完全全不一样。而且……”孟氏顿了顿,接着道,“说句私心的话,公子同我家外甥年龄差不多,所以我打心眼里把他当作我家外甥。”
展柔一边听,一边请了孟氏坐到桌边,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那他酿的酒可好?”
孟氏将水杯放下,笑着摇摇头:“形有八分像,味道却只有三分。”
展柔忽想起,去岁他随她往武陵摘桃花时曾提过他不擅酿酒,故而只等她一杯桃花酿来解馋。
“所以每回见他提了自己的酒来,我都头疼。”孟氏揉了揉鬓边,似又回忆起那般痛苦滋味一般,“直到有一回,我实在架不住公子的盘问,说了实话,才算逃过一劫。”
“再后来,官府征了城东好大一片地,说是要替天子修别苑,我的酒馆也在其中。那时我本想就此关了酒馆,回乡下老家算了,就在我准备出京的头一天,公子说替我寻了个好去处,便有了现在这座酒坊。”
“后来才知道,公子是将自己院子的一半辟成了酒坊,这我哪担得起!可公子心善,只说让我在京都安稳待着,偶尔帮他照看下此处的院子便算是报答。当年我若真回了乡下,除了一个妹妹,家中再无亲人,这辈子恐怕也就交代了。我在京都待了这许多年,公子这样的人真是少见。”
听着孟氏这一番话,展柔将有关他的所有记忆牵起,重重叠叠间,那人于她心海中的身影更明了几分。
“那他常来此处么?”
“公子若来此处,短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一年算下来大概有三四个月是在这儿。”
展柔觉得有些奇怪,官员有别院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更别说桓氏自大盛开国以来就于朝中居重臣之位,如此便更是平常。可孟氏显然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方才他也说这是他自己的院子,那这个地方便与桓府没有瓜葛,桓府的人想来也并不清楚这个所在。疑雾浮上心头,一时却也想不清楚。
正思虑时,便见孟氏起身道:“我知道公子与姑娘都不是寻常人物,不过请姑娘放心,我一个乡村妇人,除了酿酒,其他事情也不懂,姑娘便在这儿安心住下,有什么事吩咐我便好。”说罢又指了那食盒道,“姑娘快些吃饭吧,我就不打扰了。”
***
翎朝阁上,萧启慎遥遥望向青灰道上一点绯色。
绯色衣袍之下,也不过一介女儿身。
方才于揽月轩,他以粮储库协理有功问她有何所求,只见她拜跪阶下,俯首道:“启禀陛下,今夏雨水连绵,京郊数村受灾严重,陛下爱重百姓,拨款赈灾,不想圣恩却被辜负。微臣既为此案协理,如今虽已结案,可与此案相关之事,微臣也当尽力为之。所以,恳请陛下允臣担下京郊重建一责,也算善始善终,不负村民所托。”
“只是这样?”
“微末之功,不可贪求。”
“你就不想为你父亲平反么?”
阶下女子沉默片刻,而后起身,语声平静:“北境未定,陈氏仍为股肱,只要京都风平浪静,陈氏便无浪可起。家父一生忠良,只愿大盛昌平,定不愿因此事生风浪,危百姓。但微臣相信,家父也定愿有朝一日,能够洗刷冤屈,留清白于世。”
萧启慎看着那绯红。
忽又想起她的名字。
展柔。
熙和帝微微一怔。
柔。
这名字还是自己为她取的。
那年暮冬,展圣清请自己为他才出世不久的孙女取名。
那时他对展圣清说:“铮,已然足够刚硬坚强,你这孙女,便叫作‘柔’可好?”
转眼已是熙和十九年,当年之事却仿若只在昨日。
那个襁褓中的女婴,现在已然能独当一面了。
展卿,若你泉下有知,可欢颜否?
渐渐,那一点绯红消失于视线中。
忽觉掌间针刺般的烫。
执棋者反被棋所迫。
不过无妨,只要棋仍在手中,便不足为惧。